催单之事早有预料,薛振锷倒是不惊奇。他惊奇的是,怎地传话之人是陈德源?
“伯祖怎地亲来后山?”
陈德源年岁已高,真武一脉中除去向求真,就属都讲许求宣、监院陈德源年岁最长。自去岁以来,许求宣深居简出,诸事不理,以求破境之机。
若再无法破境,只怕大限就在眼前。伯祖陈德源年岁稍小,可修为也低,至今不过是炼精化炁的修为,能活到这般年岁已属人瑞。
陈德源笑道:“小薛锷莫急,老道又不是自己来的,自有门中弟子护送。”
薛振锷道:“伯祖,此番装藏、开光之后,真武必大兴。伯祖往日心心念念并派之举,只消缓缓而行,必能成其事。既如此,伯祖何不抛下庶务,暂且一门心思修行?若如此,说不得伯祖数月后修为便能更进一步。”
陈德源绕有深意道:“难得小薛锷挂念老道……你可是怕老道撑不住死了?”
“额,弟子断无……”
陈德源打断道:“生死有命,老道这般年岁,万事都已看开,还有何避讳的?小薛锷,老道今日来后山,便是受了你师父之邀。”
师父袁德琼邀的陈德源?薛振锷倒吸一口凉气,神色颇为犹豫。
陈德源道:“那移花接木之法,你师父早已是炼炁化神之境,哪里还用得上此种手段?若要验证,当从练炁弟子中择选。赶巧,老道几十年一直都是炼精化炁。
”
薛振锷心生不忍。这移花接木之法新创,哪里会那般周全?若换做旁人也就罢了,出了差池,自有时日补足今次所损。可陈德源这般年岁,只怕一个闪失就会生出不忍之事啊。
“小薛锷在担心甚?老道去岁就心有所感,知自己大限将至。如今有移花接木之法,若成了,延寿十来年;若不成,便一捧黄土埋了。我辈修行之士,理应习惯生老病死。”
习惯,不等于看破。若如大和尚一般看破,道士又何必一生孜孜以求,修行不缀。图的不就是长生久视?
“那……弟子不若再等些时日再下山?”
“你又帮不上手,留在此处也无益,不若早早下山去罢。”
薛振锷无奈,只得应承下来。
“小薛锷安心,掌门真人还要用老道去敲武当其余各派竹杠,哪里舍得老道就这般死了?便是此法不成,老道总还有个一年半载,说不得你我还有机缘再见。”
说罢这番话,陈德源洒然而去。薛振锷郁郁一阵,旋即又有人登门。来者却是殷素卿。
小公主趁着德玉道长忙碌,总算抽出身来送行。
二人临行之际依依惜别,半晌后,薛振锷忍不住牵住殷素卿一双柔荑,却见殷素卿略略蹙眉。
薛振锷心有所感,低头看去,便见右手食指上多了几个血点子。
他心疼道:“你又做女红了?”
殷素卿羞答答抽出一双手,从袖中抽出一方汗巾子,背过身塞到薛振锷手中,道:“真人太过不讲情面,为了些许银钱便要赶人。师父说我再过半载,这境界怎也稳定下来,若你留在山上,说不到到时你我可结伴同行呢。”
“那我过上半载过来接你可好?”薛振锷笑着说道。
殷素卿惊喜转身:“果真?”
“咦?我何时哄骗过你?说半载就半载,到时我准来。”
殷素卿抿着嘴希冀道:“那便说定了,到时你我一同闯荡江湖,总要闯出一番名头才是。”
江湖?薛振锷此前倒是招惹了江湖事,或许是不曾遇到高手,是以他对那些江湖客很是看不上眼。且江湖中杀来杀去,为的不是正邪、恩怨,大抵都是为了一个利字。
只怕到时候殷素卿会大失所望。
他将那汗巾子拿在手中,但见素色绣了花边,内中还有一对水鸭子……他观望半晌,赞叹道:“这鸳鸯颇为传神啊。”
殷素卿瘪嘴道:“费了好些光景,始终绣不好……你……你莫要笑我。”
“哪里笑了?”薛振锷将汗巾子收好,又重新拉起一双手儿,说道:“你知我心意,喜的便是原本你那性子,又何必效彷旁人?你本就是天家之女,不用学寻常女子那般。”
殷素卿心中暖流涌动,默默点了下头,便不自禁地靠在薛振锷肩头。
过得两刻,殷素卿帮着薛振锷拾掇了行囊,亲自将其送出谷,而后站在山巅遥遥相送,直到薛振锷身形看不见,这才折返回了洞府。
薛振锷一路纵跃如飞,转眼过了凝虚观,山门就在眼前。心中想着好似忘却了甚么,却一时间想不起忘了甚么。待再一抬眼,就见前方昂首阔步行着一条昂藏道人。
薛振锷几个起落追将上去,却见那人扛着一根哨棒,一端挑着包袱,头戴太阳巾,那帽子边缘微微卷曲,像极了官兵所戴范阳笠。冬日里只穿一身单衣,身形壮硕,单看背影薛振锷便认出来,此人必是牛振雷那夯货。
“牛师弟?”
那壮硕道人回头,果然是牛振雷。这夯货先是咧嘴一笑,旋即拧眉抱怨道:“小师兄何来之迟?洒家在龙虎殿前等了一个时辰,始终不见小师兄,这才下得山来。”
“师弟是在等我?咦?师弟今日也要下山?”
牛振雷骂道:“都管一日催单三次,只道洒家下山游历一番,总有破境之机。当洒家不知?分明是姓曹的嫌弃洒家吃得多!”
算算牛振雷修行三年,如今也不过炼谷化精,若无旁的机缘,只怕这夯货终生止步于此。为何?这夯货早课时诵念道经都会酣睡过去,诸般道藏不知其所以然,纯靠自身悟性修行,其人又不是惊才绝艳之辈,修为能长进就怪了。
薛振锷笑着呵斥道:“休要胡说八道,若曹都管听了,保准有你好果子吃。”
“原是如此,姓曹的做的,洒家就说不得?”
薛振锷懒得与这夯货争执,问道:“牛师弟此番下山,打算去何处游历?”
牛振雷道:“听曹都管之意,若洒家此番能入得炼精化炁,自可回山修行。若不能入境,游历个三、五载可回十方堂挂职。啧,洒家哪里耐烦那等庶务?
洒家寻思着,不若回乡寻个道观挂单,待洒家熬死了住持、方丈,自己也做个住持、方丈,再娶上一房娘子,岂不美哉?”
薛振锷突然觉着这夯货心思通透,所谓不奢望便不会失望,如此心性豁达过上一生也不错。
便在此时,牛振雷脸色一变,冷哼一声丢下包袱,手中哨棒来回格挡,噼啪声中打落几个松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