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刺耳的汽笛拉响,刺破了清晨的静谧,随着火车驶近,沿路两旁的棚户、民舍,像地震一样摇摇晃晃,棚顶灰尘簌簌而下,沿路一室内,桌上竖着的三支烟开始震颤,列车掠过的一刹那,像有一股无形的劲风袭来,三支烟其中一支被震得失去重心,从桌沿上栽倒……打着滚,向地上落下。
蓦地,一双手指伸出,准确地夹住了过滤嘴的部位,随即第二支也翻滚下来了,那双手一翻,无名指和小指一挟,又准确地夹住了过滤嘴,然后夹烟的人,看着一正一反两支燃了一半的香烟,喜滋滋地乐了。
是平三戈,手被烧了不知道多少个泡泡,终于能十拿九稳,勉强完成哑巴给他布置的这个作业了,他把烟又重新放到了桌沿边上,竖好,看着凫凫升起了烟缕,让自己的思维慢下来,静下来,连呼吸也适应了哑巴教的三长两短,那样放匀、放慢的呼吸方式,会像入定一样扩散你的意识,会感知到身边那怕一点一丁的变化。
比如嗡嗡的蚊子,听得格外真切;比如沁出的汗珠,感觉得格外明显;比如吱吱的耗子,会大摇大摆地在屋里遛达一圈;比如那几缕凫凫升起来的烟缕,会在几乎触到顶棚的位置消散,烟是深蓝色的,会变得越来越淡,淡成灰色,淡成无色。
生活别无选择,其实已经是一种选择。
活得一无所有,其实本身也是一种拥有。
当平三戈从最初的彷徨、迷茫、无助、烦躁、恐慌等等一切的负面情绪影响下安定下来,开始变得认命时,平静后的心态于是就感知到了他忽略的很多东西,比如呼啸而过的列车,那噪音似乎有着某种旋律;比如隐约听到了人声,或说笑、或吵闹,似乎从语气里能分辨出说话者的情绪;更比如眼前,那慢慢变成烟灰的香烟,它他随着列车的震颤微微在动,它失去平衡的那一刹那,平三戈看得越来越清。
于是他就有了这样的感慨:“厉害,当贼也不容易啊。”
技巧就在这里,那“一刹那”就是扒手的决窍,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想领悟这“一刹那”代价是相当高昂的。他摊开双手,手已经变得不像样子了,为了夹皂片磨得、为了挟烟头烫得、还有几天没洗脏得,他能回忆起哑巴那双手,不由感慨,要把几根手指练得像机械指的一样,需要承受多大的伤痛?
肯定很大,这才几天,这双手都快成爪子了,又一声汽笛声响时,他下意识地耳朵竖了竖,与之同时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布狄胖身子出现在门口,他像故意作怪一样,嘭声狠狠地摔了一下破门,劲风扫过,桌上的两支烟齐齐掉落,平三戈伸手直夹,后面的哑巴嗖声出手,一样东西飞向平三戈。
回头,伸手,就像默契的传球一样,平三戈接住了一个苹果,再一回头,他又一次伸手,然后手支起来了,食指中指间夹一指、无名指小指间夹一指,手蜷着,拇指和食指又夹住了一支。
三支,三个刹那,全部捕捉到了。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布狄兴奋道着:“这特么天生就是当贼的料,才几天,哑巴的绝招都学会了。”
哑巴又一次难得地笑笑,进来了,后面的导演道着:“偷来的喇叭,不能吹啊,什么好事似的。”
很意外,乔二棍也来了,他凑上来看看一地烟灰烟蒂,又看看平三戈手上起的泡,可以预料到发生什么事了,直竖着大拇指赞道:“不用吹,这是真牛,对自己狠才是真爷们……哎我说你们可真够黑的啊,就把小兄弟一人关这儿,几天了?”
“五天。”平三戈道。
“我操……别跟他们混了,妈的,跟哥走,哥带你吃香的喝辣的。”乔二棍道,布狄一推他骂着:“滚,老子刚练出个好手来,你就想撬走,知道这是只什么手吗?别看长得不咋地,能搂钱,钱耙子啊。”
平三戈不好意思缩回了手,哑巴却扔给他一样东西,是中药配的,抹上一层清凉,不至于夏天伤口发炎化脓,平三戈粗粗抹着,布狄把吃的给一摆,不迭催着:“快吃,吃了干活。”
“啊,我正想练练呢。”平三戈狼吞虎咽着。
看样子有大活了?导演铺着地图,乔二棍换着衣服,哑巴无所事事在玩着手指,这个高手很特殊,他只要醒着,不管手插兜里还是拿出来,都是在摩娑,后来平三戈才发现,他摩娑的是一块薄薄的油石,而之所以养成这个习惯,是因为……他的指纹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过来过来,我给你讲讲,分下工,初八初九这个会只能干一回啊,到时候警察来的便衣肯定不少,每年特么滴都得折几十号毛贼,咱们可别触了霉头。”导演道着。
东安区的地图,双旗寨、曹家堡一带,据说是农贸物资交流会,原本是乡镇的赶集,不过现在城市已经扩展到那一带了,成郊区了,看样子要选那块地儿动手了,平三戈成了团伙一员才发现,这群贼比他这个笨贼要高明的多,规矩是作案方式一个月不重复,作案地三个月不重复,万一嗅到危险,原则是宁放手、不下手,所以相安无事已经很长时间了,出事顶多是布狄拔监控被拘留,不过以布狄教科书级的反社会性格,怕是根本不会和警察交待。
“……街长六公里,我实地看了两天,18条胡同、27条拐巷子,死巷子9条,你们记清位置,我们重点钻这几条胡同,柳条胡同、杨村胡同、纺南胡同、曹庄胡同,以及七岔胡同……我在淀粉厂找了个制高位置,所有人开着微信听我指挥……布狄,你负责盯目标,一定盯准……”导演安排着,平三戈愣愣看着他,这个的布局指挥能力,还真像一个导演。
“知道了,别JB搞那么唬人。”乔二棍道。
布狄置疑道:“这儿油水不大啊。”
“不错了,弄点算点,现在城里抓得多严,我估摸着啊,像窑村贼那么大的名,离警察抄他们老窝不远了,咱们得低调低调再低调。收拾东西,走了……肥布,你这狗窝可以啊,居然还没塌。”导演道。
这些人说干便干,换衣服的,放东西的,一般干大活都会把自己刻意装扮一下,特别是每个人身上绝对不会放太多东西和财物,这是以防被警察提留住好矢口否认呢。
片刻后,窝了数日的贼团伙,又一次出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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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1日:丰城区反扒大队信息简报,当日丽苑小区失窃报案两桩,两部手机,一个钱包,内有现金820元左右,已立案……
5月22日:绰号烟灰的嫌疑人史秀峰拘留期满,长安区兴达电子查获的赃物手机口供对不上,又无其他证据,只能释放此人。
5月23日:无情况
5月24日:筹备反扒大队长、指导员建言会议会务,邀请总队出席,初步定于28日。
5月25日:系统测试完毕,准备验收,系统尚未命名……
5月26日:现在………
孙韶霜翻到了今天的日历,又翻回去看看自己的记录,却不知道该写什么,愁云凝结在他的脸上,像有化不开的纠结。
对,肯定有,本来以为会轻车熟路的事,现在像陷进泥沼里,这个扒手的江湖貌似简单,可越往深越不可知;本来以为可以倚重的追踪利器,却发现在很多时候,很多地方,甚至很多人身上是失效的。孙韶霜清楚,带有一定共性、群体性的危害公共安全案件,不剜根根本治不了,就像长安反扒的警力陷在放了抓、抓了放的怪圈里无法自拔一样,那些像雨后春笋出现的效仿,根本拦不住。
电信诈骗、贩毒、卖淫、制假贩假等等,等等,都具有这种特性,可以往的经验一条都用不上,因为没有一类像长安的扒手一样,前仆后继,而且可能在暗地里已经形成一条从偷到销赃的利益链条。
对付这类犯罪,只要寻根究底,打掉源头,清除环节才可能奏效,可现在她觉得越来越迷茫,找不到一处可以下手的环节。
全市开展反扒攻坚,搞上几十天,抓上几百个小偷?
各反扒大队一直就奉行露头就打的原则,试过了,效果不佳。等你行动完了,他们又冒出来了。拘留期满了,出来还继续干。
动员全社会的力量群防群治,借鉴打掉毒村、诈骗村的经验?
这个应该是后话了,首先得摧毁,才可能重建。而现在,贼村只是名儿,不是证据,那怕所有财产都是偷来的,可已经既成事实,又如何界定?
找到各个团伙的首脑人物,然后擒贼先擒王,让他们树倒猢狲散?
这是最佳的方式,可问题是,在这个上千万人口的城市,就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找到那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大大小小团伙首脑啊,更何况根据反扒大队的反映,那些当贼头的只是教唆别人去偷,自己又不犯案,就找到又能如何?
那么,找到销赃渠道?
这是一个可行的方式,只可惜这个地下渠道可能要比贼头还难找,那些赃物不管是化整为零出手,还是化零为整批发,肯定是已经轻车熟路、经营日久,除非是见赃定罪,牵扯出更多的旧案,这需要大量的证据,否则查到一丁半点,对于他们只能是隔靴挠痒。
哪一条,似乎都不行。孙韶霜摁着额头,眼睛的余光看着办公桌上那台手机,这部手机还没有传给她那怕一条好消息,想起下车伊始的信心百倍,梁厅亲手把这个任务交给她,她应承的是满满的,而现在,所有的踌躇满志尽化成一声叹息。
敲门声起,她定定心神,正正坐姿,喊了声:“请进。”
应声而进的是周宜龙,拿着几个文件请她阅示,她的警籍不在长安,所有来文均是抄报,而且方案未定,连专案组的名称都没有正式行文,抄报所示都是:IDC互联网数据处理中心。
加强信息化建设、加强党务工作建设、加强工会工作……等等,孙韶霜随便翻了翻,扔下了,周宜龙道着:“单位基本都是这样,和咱们学院差不多,政务、事务性的事情相对多一点。”
“这些就不要送了,除了与我们业务相关的,其他你自己处理……对了,人找到了吗?”孙韶霜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