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哐铛铛,六个多小时,到远山县火车站,再转大巴,环山路蜿蜒曲折,下了车已经是傍晚近五点。
小村子四面环山,海拔不算高,倒也不冷。
方岑拖着行李箱走,风一吹,地上扬起一阵尘土。风沙迷眼里,她望见远处榕树底下立着一道佝偻的身影。
“爷爷,这儿呢!”方岑招手喊。
老人家眼睛花,耳也背,只瞧见一个黑点上上下下跳着,由远及近。
“是岑岑吗?”爷爷走近两步,不确定问。
“是嘞。”她跑过去,跳上矮墩,“不是让您在家里等我吗?怎么跑这里来了,风太大,别再给冻着。”
她嗔怪着,替老人家捏好围巾裹住脖颈。
“左等右等你还没回来,干等着我着急啊。”
“车站附近不好打车,人太多了,车还少,我等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挤到一个位置的。”
“唉,坐一天车累坏了吧?”爷爷心疼她,径自就要替她拎过行李,“咱回家,我煮了你最爱吃的栗子烧肉,还在锅里热着呢。”
“真的啊,好嘞。”她笑说,换了只手拉行李箱杆,空出来的手去牵爷爷,“没事,不重的,我自己来。”
一路有笑,深冬田间无虫鸣鸟叫,夜风萧瑟。
两人慢慢悠悠,说着漫无天际的玩笑。
方岑:“爷爷,我给你说哈,清好换毛了,特别丑,我还拍了照片给你看呢……还有啊,我们科室前几天有个护士长带小孙子来,小孩子特别乖,就是刚换牙呢,一到办公室就说‘大虾新年好’哈哈……”
爷爷笑呵呵地听她说,打趣她,“你换门牙的时候,可不也是说话漏风,跟人说话一激动口水就从牙缝里喷出去了,笑得刘老师还开玩笑说要拿棒棒糖给你牙缝堵上还记得吗?”
“哈哈……好像还有点印象。”
祖孙俩慢腾腾地一路走回去,月亮早已高悬,乡间路上几盏昏黄的路灯,月色与灯光交织,将人影拉得老长。
年岁温柔慷慨,日复一日,这场景似过去的无数次。
想到过去方岑远去他乡求学,放假了回家,爷爷总要到这里接她。问她学业和生活,鞭策她,做她的引路人,大手牵小手,百年榕树见证了逝去光景里祖孙俩相依为命的深情厚义。
除夕那天循往年惯例,早上六点钟爬起来,爷爷备好上香用品,提上小篮子领她到土地公庙那儿去。
天蒙蒙亮,路上不乏遇上些熟人。大家都赶早,点着灯来上香,祈求来年时运亨通。
回去后,方岑窝在灶头前烧水,地上搁着一把芹菜,她一边摘叶子一边看火。
时间过了早上八点,裤兜里的手机滴滴嘟嘟振个不停,全是消息提醒。方岑腾不出手看,干脆没理会,好一会儿,震动声终于消停了。
爷爷端了盆热水坐到她边上,菜和肉都是提前备好的。狭小的空间里氤氲着水雾和火光,祖孙俩谈笑着开始准备年夜饭。
从早忙活到下午三四点,没别人,就祖孙俩个,却捯饬了整整一桌子菜,从下午四点开始一直吃到近六点。
电视机里咿咿呀呀闹个不停,声音开得很大,桌上虽然两个人,倒也不显得清冷。
她这边颇热闹,屋外爆竹声声,春节的喜庆似热浪翻滚,一潮胜过一潮。
可远在百来公里的岩城,许知行却一如既往,一个人过。
母亲霍双云是个闲不住的主,往年春节假期一到,她必定早早邀上一家子人各处自驾游。唯有许知行年年一个人杵在家里,他倒也不是孤僻,就是想到成天没个着落各处跑,还不如在家里闲着,清净也安生。
可能是天性使然,他就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
年年如一,春节联欢晚会在八点钟准时开场,新年的氛围愈渐浓烈,各种祝福短信铺天盖地而来。
窗外的焰火五光十色,漫天的绚烂投影在窗玻璃上。
许知行站在窗边翻短信,划到尾,竟然不见方岑的。他心里有几分淡淡的没滋没味,想了会儿,才开始一个一个回复。
复制黏贴一看就是群发的信息他通常回的也很敷衍,短短几句话的倒是认认真真回复。
几分钟后,形如走个过场完成任务似的祝福环节结束,手机也彻底安静下来。许知行依旧立在窗边没动,方岑的微信头像也依旧不见有任何消息弹出来。
他有些烦躁,心想方岑回去已经足足有两天,除了特意嘱咐她一定要给自己发的那个报平安短信,这姑娘真就没再联系过他。
他好几次按耐不住,想拨个电话,又暗暗恨寻不着由头,总不能眼瞅过年还扯着人聊工作?
许知行手指头摩挲着手机壳,盯着窗外出神,忽然,他脑海里浮现一点坏心思,舌头拱了拱牙尖,也没多想,直接按了个号拨出去。
镇上六点半左右有场不大不小的晚会。就在镇政府门口搭了个简易的台子,排了十来个节目,演的人都是十里八乡能歌会跳的人。群众自发组织的,最大的优点,人多,特热闹。
爷爷年年都要去看,方岑兴致怏怏,不爱凑这个热闹,索性留在家里洗碗擦桌,又看了会儿电视,快八点了,才起身出门去接爷爷。
镇上离她们家近,走路十来分钟就能到。方岑路过清远桥时,桥头难得还有几个小贩出摊,其中有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小摊子,锅里金黄油亮的炒栗子正冒着白雾,热乎扑鼻的香气能荡十里远。
方岑从小到大最爱吃这个,从小学开始,每回她攒了零花钱,第一件事情就是跑来买上满满一袋,抱回家和爷爷一起边看电视边剥,幸福感能塞个满怀。
去岩城上大学之后,学校附近没有卖糖炒栗子的地方,一到栗子上市的季节,爷爷总会给她寄去几箱,炒过的现吃,生的留着她日后馋嘴自己现学现炒。那会儿每次在宿舍偷偷开灶,都能引得隔壁几个宿舍的小妞循着香气来串门。后来她才知道寄这些栗子的邮费贵得让人咋舌,方岑心疼钱,也就没再让爷爷给她寄来。
就记得实习那年冬天,她有整整半年没回过家,那天也是赶巧,白天的时候方岑跟着一个主任上手术台,期间她没留神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这个主任在科室里又是出了名的厉害脾气,对学生极其严厉,当场就揪着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下了班爷爷打来电话,她情绪低落,顺口就说了白天的惨事,老人家安慰她骂就骂过了,还能长长记性也算是收获。她站在墙檐下抬头望天,月亮明净高悬,漫天的繁星萃了她满眼的晶光,忽然就想那天家乡的夜晚会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也盛了满天星?越这么想越觉得委屈。
恰好附近有家卖糖炒栗子的铺子,味道虽然不及自家做的,有些干,甜度也不够,方岑还是去买了满满一袋,一个人坐在住院部楼下的长椅上。那一刻,她想家了,特别想,心里的委屈和对爷爷的想念一并哽在喉咙里,嘴里的炒栗子味同嚼蜡,眼泪也悄然地落在栗子上。
她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坚强,脆弱难过的时候也会想躲起来痛哭一回,只是生活的无奈推着她,不敢有丝毫停滞。所以从小到大她哭的次数不多,仅有的几次还被人撞见了。
方岑抬头去看眼前那双鞋子的主人,眼泪还没擦,这梨花带雨的一幕就落入了许知行眼里。
那晚的很多细节她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许知行没有追问她哭的缘由,听她说想吃糖炒栗子后亲自驱车带她去了近郊的一个小饭馆里,点了那家的招牌栗子烧肉,推到她面前说,“岩城有卖糖炒栗子的我也只知道你买的那一家,不如你先尝尝这个吧,都是栗子,也别总挑一种口味的嘛,也许你吃过了会觉得不错,最开始喜欢的未必就是最好的。”
她依言夹了两筷子,确实如他夸的,栗子绵软焦香,肉质嫩而不柴,那个味道,她记了很久。
方岑从回忆里抽出神来,走到小摊前,搓着手和着热气对老板娘笑说,“阿姨,麻烦给我称一斤。”
“哎,好嘞。”阿姨乐呵呵的,动作利落开始装袋,因为是老顾客,早就熟了,称完重还多送了她半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