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6 林蔷第三次遇到叶凛,是在她的启蒙恩师秦知礼的葬礼上。 秦老爷子享年九十有三,在国内服装设计还未成气候时就已是先驱。那时候国内的服装设计尚未形成现在的产业链和商业化的生态环境,他转而去高校任教,虽不常活跃在商业领域,但桃李满天下,国内时尚圈的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教导和提携,说是国内服装设计的泰斗级人物也不为过。 秦老爷子的子孙辈对服装设计耳濡目染,借着老爷子的名气和人脉,从开设服装厂起步,白手起家,两代人合舟共济,打拼数十年,其中艰辛自不必说,当年的服装厂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英才汇聚的商业帝国。 时尚圈从来跟娱乐圈都不分家,秦老爷子这么一走,上至明星大腕儿,下至新人设计师,不管是否受过老爷子的提携,赶集似的能来的都来了。 初春寒凉,春雨如注。 欧式庭院风的别墅外停满了豪车,天风从深处贯来,带来一阵阵彻骨凉意。那些荧幕前的五颜六色、花枝招展在此时此刻齐聚在秦家别墅,不约而同地换成了深重的黑色的衣装,乌压压一片,有种庄严的凝重感。 林蔷坐在黎城车子的副驾驶位,一身素雅的黑色长裙,头戴黑色的毛呢帽子,外面罩了件Burberry的黑色风衣,将自己裹在黑色之中。 保安尽职尽责地对每一辆进出车辆进行身份确认,黎城递上名片,保安朝里看了看林蔷,林蔷将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边脸。黎城低咳一声,保安识趣地缩回脑袋,任由黎城把车子开进去。 秦老爷子的照片被摆放在灵堂正前方的高台上,西装革履,面带微笑,看起来十分安详。 这张照片是早些年拍的,看起来精神矍铄,鹤发童颜,音容宛在。 林蔷跟黎城一起进入大厅,周围只有低声交谈的声音,安静肃穆。 她抬眼看照片上的人,照片上的人仿佛也在注视着自己,看得到她的一举一动。 那时候是老爷子发现了她在设计上的天分,从一笔一划教她绘画开始,耐心细致地教导。 如今老爷子离世,林蔷想,如无意外,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踏进秦家的门了。 丧礼司仪用低沉且有磁性的声线念着哀悼词。 哀悼词列数秦知礼生平,溢美与悼念之情直抵人心。林蔷滥竽充数地混迹在宾客中间,静静听着,回忆起与秦知礼相处的时日,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司仪念完哀悼词,宾客们依次走上前去行礼,秦老爷子的子孙们站在主人位,对每一位宾客鞠躬回礼。 其中最为惹眼的,莫过于现在唐宫的总裁秦峥。 他一身修身的黑色西装,只在胸口别了一朵小巧别致的白花,满室哀悼中,他笔挺着腰杆站在台边,一一对宾客回礼。 林蔷站在如过江之鲫的宾客里,视线仿佛被灼伤般,与秦峥一触即分。 宾客众多,但也因为人多而鱼龙混杂:有功成名就真正来缅怀老爷子,送老爷子一程的;也有曾受过老爷子的提携,做做表面功夫应付媒体的;更有甚者,将这次追悼会当成一个名利场,认定了到场能结识几个圈内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蔷摘掉帽子,对着秦老爷子的相片深深弯下腰鞠躬。 她在这一刻,回忆的温暖与别离的悲痛交织,心中再无旁骛,默默送别恩师。 忽然间,耳侧传来低沉又带有磁性的声音,打断了林蔷的思绪:“林蔷!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家?!要不是因为你,蓉蓉也不会死,你还有脸来见爷爷?!” 那人目光森冷,咬牙切齿,仿佛跟她不共戴天。 灵堂的温度忽然骤降一般,周围的视线纷纷投向这边,在看到林蔷后,升腾起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林蔷对上秦峥的目光,心头一颤。她轻咬了咬舌尖,强自镇定:“不管你怎么想,那件事我真的很抱歉,这次来只是来看爷爷的,请给我一点时间,我马上就走。” 她仰脸望去,言辞恳切,眼眶微红,看起来情真意切,秦峥固执地坚持道:“爷爷不需要你来看!这里不欢迎你,你走吧!” 若非深仇大恨,谁家能在老爷子的葬礼上当场发作?人群里听见林蔷的名字,似乎觉得理所当然起来。 “林蔷?她怎么会在这儿,她也不看看自己身份,来凑这个热闹?还真拿自己当个角儿了?!” “早些年那事儿你不知道啊?” “她来干什么,别是来捣乱的吧?” “我是不知道啊,发生了什么事儿?哎不过有她的地方准没好事儿!” …… 她早就料到,今天来这里,一定会遇见他,但是秦爷爷的葬礼,即便刀山火海、单刀赴会,她也一定要来。 秦峥身侧,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拉了拉秦峥的手,柔声劝他:“秦峥,冷静下,也许她真的只是来悼念老爷子的呢,咱们不要在老爷子葬礼上弄得收不了场。” 但此举并无实效,反而激怒了秦峥。 秦峥甩开了那女子的手,与林蔷四目相对,眼神森然与悲痛交叠,望住林蔷,唇角甚至牵出了一丝冷笑:“林蔷,你有什么叵测居心我不管,但今日是爷爷的葬礼,你不要妄想打什么鬼主意,请你出去,立刻,马上!” 林蔷视线斜向秦峥身侧的女子,她与秦峥的关系一目了然。 那是曾经视她为劲敌,处心积虑接近秦峥的盛灵昀,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地站在他身边。 原来在她还对他怀有细微幻想与深重歉疚的时候,他却已经抱得美人,任她被人欺凌践踏,甚至自己去做始作俑者。 胸口仿佛被利器扎了一般,传来尖锐且犀利的痛感。 她被他的蛮横激起了怒意,横眉竖起,双目泛红:“我拜完爷爷,自然会走!” 黎城在林蔷耳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蔷摇摇头:“你不要插手,回头我会告诉你原委。” 黎城知道这个一言不合就能消失两年的姑娘有多倔强,她既然说了不要自己过问,那么他再做什么只会给她添麻烦,或者引她厌烦。 秦峥扬声喊道:“保安!把林小姐请出去!” 秦家雇佣的保安们走过来,一左一右站在林蔷身侧,做出了“请”的手势。 林蔷并不将他们看在眼里:“今天这么多宾客,有本事你们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我赶出去啊!看人家会怎么说你小肚鸡肠,怎么笑话秦家没有容人之量!” 秦峥根本不理她,只是转过身去,挥了挥手。 保安说了一句“抱歉了林小姐”,一左一右架起了林蔷的胳膊,两人将她提起来,几乎是悬空地拎着,从灵堂往外走。 一直到出了灵堂的大门,才把林蔷放了下来。 满座宾客皆冷眼以待。 实在看不下去的黎城站了出来:“林蔷只是过来祭拜秦老先生,这就是你们秦家的待客之道吗?” 秦峥冷然看了黎城一眼:“我们家的待客之道,似乎不需要请教凤先生。” 黎城平日与秦峥并无交情,知道自己此时强出头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秦峥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他劝说无效,只得转身匆匆赶去林蔷身边。 屋外风寒雨急,豆大的雨珠子连成串,一颗颗砸在林蔷质感上佳的风衣上,沁进外衫里,寒冷的雨水毫不客气的倾斜在她脸上,将精致的妆容渐渐消融成一幅写意的水墨画。 真是冷啊。 林蔷站在屋外,冰凉的雨水打在身上,顺着衣襟蔓延,仿佛一直凉到心里,透彻心扉。 屋内众人依然井然有序,除了偶尔有一两个好事者指指点点,其余仿佛都看不见自己的存在。更有甚者说出真相:“真是丢人啊,明明被秦总抛弃了,还要出现在这里丢人现眼,一点自尊都没有。” 可是这些风言冷雨,对现在的林蔷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黎城撑起伞,走向林蔷。 他抬眼,看见另有一人,先他一步,撑着伞站在林蔷身边。 周遭忽然寂静无声。 林蔷站在原地,淡漠地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瞬,本已如止水的心狂跳了起来。 有这么一种人,不管出现在哪里,总能汇聚全场的目光,叶凛就是这种天生的焦点。 这人正是叶凛。 他既不催她,也不拉她走,只是将自己的雨伞分了一半遮住她头顶的雨。 林蔷咬了咬舌尖,摇了摇头,强自镇定:“谢谢,叶先生还是离我远点吧。因为我得罪秦家……不划算。” 她面容苍艳,只一对眸眼黑白分明。 叶凛不闪不避,视线笔直地投进她双眼:“你想多了。” 林蔷不明白他说的想多了是指自己不会为了他得罪秦家,还是即便得罪秦家他也无所谓,于是索性闭了嘴。 叶凛对着尚有一定距离的秦峥说道:“对不住,我不该打扰你的家事,但是人死为大,林小姐既然有心祭拜,让她拜完再走吧?” 林蔷侧脸看了一眼叶凛,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却牵引着她心口的暖流经过。 秦峥仍然带着怒意看向林蔷,但也不好拂了叶凛的面子,默不作声,只当是默许。 林蔷对着灵堂里秦老爷子的照片,二话不说地跪下去,继而弯腰塌背,深深地拜伏下去。 她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不在乎地面的尘埃,不在乎被雨水淋得透湿的衣服,更不在乎在场所有人的看法…… 这是最后的告别,她做三次鞠躬,每一个跪拜都很慢、很漫长,仿佛时间停止,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自己,与老爷子做无声的告别。 而斯人远隔幽冥,杳无音讯。 那一刻,全场只剩倾城的雨声,即便是秦峥也差点相信了林蔷的诚意。 只有叶凛,自始至终以路人的眼光,淡漠地目睹林蔷的一动作,而后不紧不慢地开口:“好了,林小姐,可以走了吧?” 林蔷点点头,只朝着叶凛的方向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叶凛朝她伸出手,林蔷将沾染上泥土的外套脱了丢在路旁,随着叶凛钻进他的车内。 秦峥在他们身后,目光灼灼,视线仿佛烈火燎原。 叶凛驱车,一直将林蔷送到家。托林蔷的福,叶凛虽未如她浑身湿透,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借着车内的暖气烘了一路才算烘干。 而林蔷面色铁青,一路上除了一句谢谢,竟一语不发。 叶凛今日倒是脾气好,甚至一反常态地将自己备用的外套丢给林蔷让她裹在身上御寒。 林蔷到了家,匆匆冲了个澡,回来的时候看见叶凛正在四下打量。 她的房间门内侧衣架上挂着的都是刚做好的样衣,墙上粘贴的、茶几上散落的是她惊鸿一瞥的灵感下随手画下的设计稿。 林蔷:“我会把你的外套送到店里清洗干净再给你送过去的。” 叶凛:“不用了,已经被人穿过的,我不要了,你丢了吧。” 林蔷觉得这才是叶凛的作风,她也并不坚持:“可惜我现在赔不起新的给你,不管怎么样,今天谢谢你。” 叶凛:“你处心积虑接近我,甚至不惜使出美人计,其实只是想拜我为师,而你心里不下那个人?” 林蔷脸上蓦然闪现出一丝被看透的慌乱,然后才眨了眨眼,看向叶凛:“想拜你为师是最真实的愿望,至于你说的那个人,从今天开始,我也会将他从我心里删除了。” 叶凛递给林蔷一张名片:“这样最好,明天早上八点半,准时到这个地址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