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宿于月夜赶回番禺。 晏楚之空时给沈宿传信,本以为他在沈府,却没成想他回了镇山大营。于是信件借沈府的手过了一道,才送到沈宿跟前。 其实真要说起来,他作为赤虎军师祭酒时,顶多算是挂了个名头,并无实权,再加上并非战时,需要他出谋划策行军布阵的事少之又少,也就没有升迁的可能,但赤虎主将吴饮侦给他制造了升迁的机会,于是他成了如今的军师中郎将。 军师中郎将不同于军师祭酒,他有了一部分的兵权,在军中培植起了自己的亲信,倒是比当初做军师祭酒的忙了许多……更何况他还是世子的“影子”。 他番禺与大营之间两边跑已经成了常态。 故而,他白天将军中积压的事迅速处理完后,急匆匆赶回番禺,他所有的部下都感叹沈军师实在能者多劳,却不知番禺那边他本可以不劳。 只不过他乐意,他甘之如饴。 要说起来,其实秦蔚也没什么好的,可他莫名其妙地就把她看进眼里去了。 乐其所乐,痛其所痛。 他曾以为这是同情,可那些无措与悸动、期待与惶恐、关切与珍重又无可解释。 于是只好将其归结为喜欢…… 晏楚之信上说得简略,只道敬王率军南下,世子恼怒异常。仅“异常”两个字就让沈宿有些坐不住了。 这些日子恭王病着,睡得不是很好,世子下令将整个王府的灯火撤了大半,恭王见不着过于明亮的灯光了,才勉强安眠。 也因得不甚明亮的灯光,沈宿多花了不少功夫才在不平馆的角落里找到秦蔚。 她一身利落的玄黑剑袖袍,长发未束,坐着时发尾几乎垂到脚踝。抹额正中的明珠映着灯火晶莹透亮,好比一点星辉落在她眉间。可这一点光,照不亮她面上的阴郁。 听见声响,秦蔚飞快绷紧身子转向来人的方向,右手往腰间一按——那是个预备进攻的姿势,可她并未带刀。灯光不亮,月光也黯淡得很,世子爷眯细了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才松懈下来,奇道:“沈宿?你怎么来了?” 他道:“听闻殿下杂事烦心,特来请殿下喝酒。” 秦蔚嗤笑着扬了扬手中的酒坛子:“过来坐吧。” 沈宿隔了一张石桌坐到她对面。 秦蔚突然皱眉道:“你这是打哪儿来啊?一身土味。” 沈宿讶异又窘迫:“镇山。” 她挑了挑眉:“谁叫你来的?” 沈宿实诚道:“晏先生。” 秦蔚不屑地“嘁”了一声:“就知道是他”又扬声道,“喝酒喝酒!” 沈宿刚把封泥掀开,秦蔚就将自己的酒坛子伸过去与他的一碰。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各自喝了半坛酒,秦蔚忍不住问他:“你就真只是来找我喝酒的?没什么想劝的?” 他简洁道:“没有。” 秦蔚笑:“那知了把你找来干嘛?” 沈宿道:“晏先生只是告诉我殿下心情不佳,我只是来请殿下喝酒解愁,仅此而已。” 秦蔚趴在桌子上,两条胳膊交叠垫着下巴,她冲他翻白眼:“听说过‘举杯消愁愁更愁’么?” 他笑道:“这话是我说错了,请殿下喝酒是我的事,解愁是殿下自己的事。” 秦蔚报以“呵呵”两声冷笑。 他接着道:“我信殿下,我信殿下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 秦蔚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沈宿看着她的眼睛,目光不闪不避:“我信殿下。” 她信的人不多,信她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沈宿是至今独一个当面说他信她的。 秦蔚僵了一会儿,很快又掩饰什么似的灌了一口酒,差点呛着自己。 沈宿又接着道:“若殿下愿意信我,便将与闽王联盟的名头挂在我身上吧。” 秦蔚这回不知是醉了酒,还是被他这话吓到了,反正是彻底懵了。 恭王多年偏安一隅,并不参与大魏各方的明争暗斗,即便在各处安插了眼线也只是为了自保。岭南上下从王爷到贩夫走卒,没有一个人想打战的,而如今敬王带大军南下碾压皇域,秦氏一脚跨进皇嫡长子阵营,到时候襄王要是被困汴都,秦氏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恭王与世子首先要面对的不是夏氏的鹰踏和须弥,而是自己封地里百姓的反弹。 那百万人只是平民百姓,他们看不到天下大势,他们只看重安定的生活。 如果真的打起来,秦氏赢了还好,要是输了,秦氏必然必然尽失民心遭万人唾骂。 恭王兴许撑不到那天,可还有秦蔚……她自打装纨绔装败家子起就被闲言碎语骂惯了,别人骂她可以,但她绝不容许任何人有辱恭王秦道庭的英名。 而眼下,沈宿要她把与闽王联盟的名头挂在他身上,若是秦氏真有为皇嫡长子和姓夏的打起来那天,一切的责骂与诅咒,便将全都落在他头上。 他说“只要殿下信,沈宿,绝不辜负”,他说“但凡君命,无所不从”,原来……都是真的。 汴都。 赵珏自打下令将叶昌云收押之后几乎每日都是连轴转的,也亏得他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好才没病倒。王妃见他日渐消瘦,心疼得不行,但她也是个聪慧女子,不将担忧挂在脸上,打起精神来把后宅打理得清清静静,悉心照顾小世子。 这厢赵珏虽官场上吃了闷亏,好歹后院还算宁静,那厢赵瑾的王府里却是鸡飞狗跳不得宁日。 守丧期间,孝子不得与妻妾同房,妻妾不得有孕。官家殡天至今连一年都还没满,赵瑾却让一个侍妾大了肚子。原本这在王公贵族之中也不算什么大事,将侍妾送到庄子里住几年,庶子庶女抱回来时将岁数说小些便是了,可偏偏赵瑾的王妃是个善妒的。 赵瑾本想按惯例命人把侍妾送去乡下,没成想被王妃中途撞见了,王妃勃然大怒,当即便把那侍妾拖回府强行灌了落胎药。赵瑾得知,当晚便与王妃大吵了一架。 这事若是被两扇大门锁在王府里也就算了,可没成想不知哪个嘴碎的仆役将这事传了出去,搞得满城皆知。 朝中清流一派越发觉得皇七子不堪大任,便越发偏向了皇嫡长子一派。 夏临花力气断了襄王臂膀为赵瑾掰扯来的优势,还没捂热乎几天,就被赵瑾自己抖搂散了。 两位皇子的阵营再次势均力敌。 城东别业,夏临与枯竹对坐清谈。 枯竹自官家驾崩前一个月便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了皇宫,留了封颇有高人风范的书信,说的是他对官家的病症无能无力,决心要云游四海为官家找来传说中包治百病的仙草。官家当时脑子已经不清楚了,还大为感动了一阵。可枯竹大江南北转了一圈,确定甩开跟踪他的人后便直接回了凉州去见世子。 如今重回汴都,他顶了个“竹生”的名头,也不怕被人认出来,每日大摇大摆上出门去溜达。 而这齐王赵瑾后院起火的消息就是他抢在暗卫之前告诉夏临的。 枯竹颇有些幸灾乐祸道:“殿下,不说我说,您和王爷选的这个草包还真是个天生当傀儡的料!就他这脑子,若是先皇当真看走眼了选他继位,八成是个亡国之君。” 夏临裹着狐裘,面色是病态的苍白,可神情却十分平和宁静:“本就不是为他造势,他爱怎么作怎么作,别把自己作死就行。” 枯竹听他这话,稍微咂出一点深意,不敢再多说,便道:“殿下与王爷深谋远虑,在下不过一介行医,不懂你们的格局……眼下距殿下休息尚早,在下斗胆,请殿下手谈一局。” 夏临微微弯了弯嘴角,眼底却是一片讥讽:“深谋远虑?的确……” 别业外,上百金吾卫与鹰踏往来巡视,暗处不知还藏了多少暗卫与监视的眼睛。 齐王府书房中,赵瑾焦躁地走来走去。朝服宽大的衣袖时不时带倒什么书本、花瓶、玉把件,乱七八糟一阵响,他一样都无心去捡。 今个儿他刚在朝堂之上被清流一派与皇嫡子阵营的大臣明里暗里挤兑了一番,更有恪守礼法的老臣不留情面地当场便将他的家事掀出来,要治他的罪。 赵瑾憋了一肚子火气没地儿发,思想来去,愣是找不到一个可以拿来出气的人。他养的那群谋士,十个里有九个是酒囊饭袋,察言观色有一套,真到出谋划策就不行了。个个见王爷气着,连想咳嗽都拼命忍着。 赵瑾自个儿跟个旋风似的转了一阵,突然刹住了脚,面上逐渐浮起一个得意的笑:“去,去给本王把‘那位’请来!” 谋士们面面相觑。 赵瑾沉浸在狂喜之中,懒得搭理他们:“你们都下去,这儿用不着你们!” 谋士们纷纷告退。 一身黑衣的暗卫从房梁上飘然而下,向赵瑾行了个礼,随后借密道离开。 不过半个时辰,暗卫自密道中带回一个披着玄黑披风、头脸被大大的兜帽遮了一干二净的人。 这一身打扮……这人要是活在侠义故事中,约摸会是个背后捣鬼阴险狡诈的人物。 可他活在大魏,便只是皇室手中的一把刀——赵氏有许多刀,他和他背后的人不是其中最锋利的一把,却是最隐匿的一把。 而先皇,把这把刀交到了齐王赵瑾手里。 赵瑾见了他,越发兴奋起来,虽然他面上还是一派平静,可他加快的语速却出卖了他真正的情绪:“自父皇将你带到本王面前,本王一直没想好将你放在什么位置让你为本王做什么才好,眼下,本王已经想好了要将一件事交给你——交给你们去做。” 那人声音沙哑语气漠然:“王爷请说。” 赵瑾并不在乎他的态度,兴奋中略带了一丝刻毒:“本王要你杀了刑部大牢里关着的右相,能做到么?” 那人没有丝毫犹豫:“能。” 语气平静得仿佛齐王殿下只是让他出去买一棵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