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嫣自然是别无选择,可她现在的心思也压根不放在自己身上。终身大事,也须得有命才能想的。 方才在父亲书房里她瞧得仔细,大致找准了上一世冯姨娘与那些锦衣卫提及的暗格所在,接下来她就要寻个时机去将那牌子找出来。 几日后,沈天元果真在沈府外收拾了一个雅致的院落,安排谢濯住了过去,还跟了几个手脚勤快的下人过去照料起居,让谢濯只管安心读书,准备四月的府试。这是上一世里没有的。 上一世谢濯搬出沈府后借住在府学里,比在沈府中艰苦许多,沈姗私下去探望过几次,可谢濯满腹憋屈,最后还闹得不欢而散。 如今谢濯则是感念表伯栽培之恩,立志发奋图强,不负厚望。 而沈嫣也将父亲的话转达给了长姐,沈姗这才意识到自己与表哥走得过近忘了男女之防。若是这般下去势必会影响父亲对谢濯的看法,于是只得暂时忍下这儿女情长。 然而,小别离终归也是难捱。 不过几日,沈姗就拗不住思念,寻了一个由头就拉上妹妹往去小别院看望谢濯。沈嫣虽觉不妥,却也知长姐的苦,于是陪着前往。好在沈姗还是懂得分寸,给谢濯带去一些吃穿用品,然后就是言语鼓励,让他好好用功,待金榜题名之日,就是他俩重聚之时。 离开时,沈姗还是一步三回头,极是不舍。 因是私下探望,二人皆只带了贴身婢女,到了家门口,沈嫣却要吃东门桂香楼的四喜丸子,沈姗向来讲究养身,不贪零嘴,再者此刻正伤别离,哪有心思再去他处,于是交待了芬儿照看好主子,自己则先进了家门。 沈嫣带着芬儿到了东门桂香楼。她常来这吃四喜丸子,伙计认得她,忙迎了上来,她却不似往常来点丸子,径直往二楼去。 这桂香楼除了四喜丸子好吃,也是远近闻名的酒家,若无预定是决计空不出包房。沈嫣则走到二楼最末一间包房门前。 她上个月委托芬儿哥哥薛斌派人去福建查奶娘的家人。照着上一世走,薛斌在三月中旬来青州接妹子。沈嫣怕沈府人多眼杂不便与薛斌详调查之事,于是在信中提出让他早几日来,先约在桂香楼一见。 虽说是见芬儿的亲兄弟,知根知底的,但毕竟是陌生男子。沈嫣就算死过一回也不过十五岁大的女孩儿,心中多少会有忐忑不安。故而还没到约定的时辰,她就早早来了,叮嘱芬儿在门外守着,等人来了再一道进去。 包房中,桌上已摆上茶水点心,壶嘴儿还冒着热气,杯中茶汤色泽明亮,芳香四溢。 沈嫣往桌上看了好几眼,忽然止住脚步。 那茶半杯不到,显然是有人用过。这屋子里早来了人。 她半刻不停,转身就走,并还要喊芬儿。 一道影子却比她更快,阴沉沉地阻了去路,她本能就要叫喊,却在那人转过来后,吓得敛气噤声,连连后退。 “怎么是你?” 洛天佑面无表情,眸光牢牢地锁在她脸上,冷声反问:“不能是我?” 沈嫣这回识时务,知道在这人跟前跑也没用,这下也不喊人了,走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她将杯子拿到嘴边抿了一口,方转头看向洛天佑,道:“这件包房已被沈府定下,一会儿我家人就来了,还请公子移步,免得横生误会。” 洛天佑点点头,抄着手道:“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家,诳起人来还能面不改色,倒是令洛某有些佩服。” 沈嫣并不意外被人戳穿。善者不来,她才不信真有那么凑巧,这锦衣卫来这里吃饭就正好撞见了她。 她马上猜到最坏的可能,锦衣卫也查到了福建,还与薛斌的人遇上了,又顺藤摸瓜查到了薛斌,这才知道了她与薛斌约在此地。于是故作镇定,开门见山:“你想做什么?” 洛天佑就这么站着,居高临下看下来:“我也想问你,你让那些人去闽城,是想要做什么?想要查谁?同你又有什么干系?” 闽城就在福建,是刘嬷嬷的家乡,也是沈家的祖籍所在,当年沈天元还只是一个小举人,后来考中进士调任青州知州,两年后将妻女接去团聚,从此在青州扎根落户。 一连三问,步步紧逼,问得沈嫣俏容发白,他更拿出一封信笺扔在她身前的桌面上。 她同薛斌通过一次信,一眼认出信笺上的笔迹,登时红了眼圈。 果真让她给猜中了,薛斌的人撞上锦衣卫。 洛天佑弯下腰,俯身凑到她的耳边,低声且沉地问:“你查老太傅府做什么?是谁让你去查的?” 沈嫣面若死灰,惊颤不已。 锦衣卫在闽城查太傅府遗漏之人,碰巧发现了薛斌的人,由此顺势查到了过来。 没想到,她忙活一场,竟是弄巧成拙,这一世非但没能转变厄运,还让锦衣卫提前了五个月查到沈家! 上一世那种除了等死就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再度将她团团困住,她自以为能够改变厄运,可是她所做的,在这些只手遮天的恶人面前却如孩童戏耍一般可笑。她没能躲过劫数,更因为自作聪明,又往里牵累了更多无辜性命。 好似又被人割开了咽喉,喉间的剧痛再度袭来,她用力地吐纳,气息不知不觉间开始急促。 看向那张冷漠的脸,她颤声问道:“你们抓了他?” 落入锦衣卫的手里,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只怕薛斌已凶多吉少。 洛天佑冷冰冰地盯着她,凉薄的唇缓缓地吐出两个字:“杀了。” “你们——”沈嫣脑中嗡地一下炸开,失控一般,忽然站起,喉间嘶嘶凄鸣,却说不出半句指责的话语,只睁着一双愤怒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洛天佑有所察觉,“你怎么了?” 沈嫣喘得愈加厉害,小脸煞白,就连粉嫩的唇瓣此刻也是血色全无,须臾间只见额上冷汗涔涔,密密而下,她双手抱肩弓身蹲了下去,看上去痛苦难当。 就在她要倒地时,一只大手扶住了那摇摇欲坠的身子,将她稳稳地圈在那儿。 小小的身子骨蜷成一团,倒在那结实有力的臂膀上急剧喘息着。 想到前回圣水祠一见,她受惊后也是这般模样,洛天佑神情微变:“你有哮症?” 等不及她答,他又问:“药在哪里?” 此刻沈嫣就是一个溺水的人,用尽全力地张嘴吐纳,却找不到一丝活命的气儿;又犹如一条离水的鱼,每一下扑腾都是将自己往地狱又推进了一步。 能做的唯有眼神,她看他,又看着门。 洛天佑会意,将她放下,奔去开了门,一把将芬儿提了进来。 芬儿见着自家姑娘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当即拿出随身带的药盒,打开挑出一小指的碧色药膏就往沈嫣的鼻下抹去。 药效很快,沈嫣逐渐稳了吐纳,手脚也不再绷着,松软了下去,整个人脱了力般,靠在芬儿的怀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一杯热茶送到嘴边,她有气无力地抬眸,对上了洛天佑有些不一样的目光。 别开眼,小嘴儿抿得紧紧的,带着视死如归的倔强。 杀人恶魔给倒的水,她才不要喝。 洛天佑道:“我没杀他,方才不过在骗你。” 沈嫣这才肯看他,眼神里满布疑惑。 洛天佑道:“我在闽城发现一些人形迹可疑,幕后之人来自熙京兵马司的,细查之下竟又与你有关。你倒说说,你一个姑娘家,哪来的这些人手?又去那么远的地方查什么?” 沈嫣被芬儿扶着坐好,这才接过那茶杯,热热的茶水入口,身子暖了亦恢复了一些精气,方慢吞吞道:“我的奶娘年纪大了,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才想托了人去她家乡闽城寻亲。我爹爹管着青州城大小事,公务缠身,我也不好把这种事与他说。只得麻烦芬儿的哥哥代劳走这一趟,不知在哪儿开罪了你们,还请你高抬贵手,不要为难他。” 洛天佑没有全信,看着她:“又不是不能见人的事,你方才又何必怕成那样?还怕我会要了他的性命?” 他方才正是看她那般惊惶,才故意随口一说,本想唬一唬她迫她吐口,哪想她竟经不起吓,险些送了条小命。 沈嫣垂眸,小声嘀咕:“你们锦衣卫的手里,还会有活命么?” 洛天佑耳力上佳,她说得再小声也照样被他听去,当即皱眉道:“锦衣卫也需秉公办事,怎到你这里就成了滥杀无辜?” 这话在沈嫣看来却是十足讽刺,她唇儿一抿,抬头看向他,两只眼睛清澈明亮,一字一句地道:“你们杀人,杀过许多人。” 洛天佑看着她,带着一丝琢磨。片刻之后,忽问:“你见过?” 沈嫣低下头,躲开那视线,涩涩地道:“听人说过。” 一声淡淡的叹息,只听洛天佑道:“我不管别人是如何,总之我不是你说的那样。” 沈嫣想起上一回在圣水祠里,这男人也是这般说,他手中是不乏人命,却从未有过冤魂。 所以,他非滥杀无辜之人? 若不是上一世她看到的最后一个凶手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有那么一瞬,她就要信了这话。 这男人,虽冷得不似活人,却没有丝毫奸佞之气。 他若要取她性命,简直易如反掌,在她身上也图不到半点好处,他确实没有骗她的必要。 她心头一片茫然,不想再同这个男人周旋下去。此人太过精明,气势又强盛,她已经乱了阵脚,再说下去,只怕心底的那点秘密都要让他掏空。 见她呆呆愣愣,洛天佑只道她还在心悸,于是继续道:“我并未与你口中之人打过照面,不过是截了这封信,照着信中约期来此等你。既是一场误会,那就无事了。” 沈嫣这才想起桌面上的信,“你看过信了?” 洛天佑倒是坦诚:“看了。” 沈嫣有些生气,头一回见着私拆了别人信件还能这般理直气壮的,然而想到他的身份,她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怨气,她能怪什么?人家只要说一句查案需要,就能把她所有的质问都堵回去。再说,就是这男人不占道理,她又能拿他怎么着? 看出她不乐意,洛天佑又道:“我去闽城是办私事,只我一人,并未有其他锦衣卫。” 他发现她不仅仅是怕他,似乎更怕的是他的身份,她怕的是锦衣卫。 杀人如麻,穷凶极恶,好像只要扯上一点干系就只有死路一条—— 究竟是什么能让她对锦衣卫有这样的认知? 这句解释实属多余,他本没这个必要多此一举,只是突然闪过这么个的念头,希望她能心安,不要再那么一副惊惶小鹿的模样。 可人家未必领这份情。 沈嫣只觉得自己被人愚弄,心里不快,又不敢发作,只得饮恨闷声:“你既已知信上之事,方才又拿什么太傅府来逼问我?” 洛天佑淡淡道:“不过顺口一问罢了。” “顺口一问?”沈嫣这下忍不住了,声量略略拔高:“你这么一个顺口,我差点儿没了命。” 她敢怒不敢言,至多也就表露到这个份上。毕竟洛天佑的身份还是让她忌惮不已,心里纵多忿恨,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冒险。再说,她也不指望这男人会对她心生愧疚。 这时候门外忽然有人敲门。 沈嫣一时有些慌。她毕竟是个未婚姑娘,若是让人瞧见与男子包房私会,那真是十张嘴也说不清。 不过她很快便定了定神,示意芬儿去应门。 芬儿走到门边,问了是谁。 门外自称是受薛斌之托来送信的。 沈嫣一听送信,倒与洛天佑方才所言相合,于是看了他一眼。洛天佑对她点了点头,人则走到屏风后回避。 她忽然就放了心,就让芬儿开门。 一个风尘仆仆的布衣汉子走进,见到沈嫣的花容月貌后呆在原地,直到芬儿提醒才慌忙低下头去再也不敢抬起半分。而后就将薛斌如何托他带信,半路又丢信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闽城那边遇到一点棘手事,需薛斌亲自去一趟。他本来这时候该抵达青州,结果临时改道去了福建,现在人还在那走不开,于是托了这汉子来桂香楼送信。 那信现在已在沈嫣手中,她不便明说,于是给了那汉子一些赏钱,让芬儿送客出去。 等人走后,洛天佑自屏风后现身,对她道:“这回你总该信了。” “信了。”沈嫣点了点头,将信笺折好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而后起身朝他浅浅地行了个福礼:“小女子离家多时,须先行一步。自此与公子后会无期。” 洛天佑挑眉,心头略过一丝不快:“后会无期?” 沈嫣道:“你是锦衣卫,不是捉拿叛党,就是追查要犯。小女子自问循规蹈矩,而我沈家亦是忠君效国,又不是那奸佞谋逆之辈,岂会与你再有瓜葛。今日一别,你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理当不会再有机会相见。” 撇开他那吓人的身份不说,就单算方才恶意捉弄的一笔账,她也不想再看到这个男人。 这话说得柔声柔气,意思却极不客气,脚下更是走得急切,好似与他多待半刻她就要小命不保。 洛天佑没有说话,她每每见他都跟见了鬼一般,这一次更被吓到犯病。他忽然生出一种恍惚,难道他就真的那么面目可憎?以至把人家姑娘吓成了这般模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飞鱼服,若有所思。随后,他朝那决绝离去的倩影道:“让你的人尽快离开闽城。北镇抚司的人已在路上,若是不巧给他们碰上,势必横生枝节,真要追查上门,届时定有你怕的。” 北镇抚司。 沈嫣步子一顿,僵在原地。 上一世,带人血洗沈府的,就是北镇抚司的百户统领。 看来,锦衣卫已经开始行动。 她回头去看洛天佑,他还站在那里,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是不是?” “是。” 她的目光又落在他腰间的绣春刀上,“你的身手一定不赖。” “是。” “想必你立过不少功?” “是。” “你的身份?” “北镇抚司,总旗洛天佑。” “总旗……”她略沉吟,又问道:“你的官大还是百户官大?” 他目色微凝,照旧有问必答:“总旗听令于百户。” 沈嫣点头,唇边浮起冷笑:“那北镇抚司要杀谁,要灭了哪户家门,也定是少不得你的这份功劳。” 洛天佑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