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阁老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杜平避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沉默片刻,一句话引出此次来意:“昨日,我在hu总督家遇见了师兄。”
孙阁老应道:“你师兄已告知我此事。”
杜平转过头,根本不来虚以委蛇那套,直直问道:“我以为,老师与hu总督不是一路人。”
孙阁老“哦”一声,慢吞吞道:“你觉得老夫是哪一路人?”
“你曾说过,胡高阳野心勃勃,拥兵自重,虽有能力却忠心不足,若是一直太平倒也罢了,若是逢乱必定危害朝廷。”
孙阁老神色严肃,目露精光:“我并未对你说过此话。”
“我不小心听到的。”杜平面不改色,“那天我藏在树上睡觉,你和师兄在书房说话,我就听到了。”
孙阁老冷笑:“这是偷听。”
杜平也不否认,继续道:“老师不屑胡高阳为人,他平时又远在湖广,向来处事圆滑,不至于与你有纠葛,学生思来想去,最近唯有江南一事能把你们联系起来。老师,我虽不知皇上最后会派谁前往,但是你联合湖广是为牵制江南?”
孙阁老神色渐冷,闭了闭眼,目光复杂道:“听闻你为江南之事入宫奏请皇上,结果被皇上责罚?”
杜平淡淡道:“不过都是皮外伤,身外誉,无妨。”
孙阁老看着她,说:“我和皇上意见相同,朝廷之事,你无需插手。”
“朝廷之事,亦是天下人之事。”杜平道,“我虽不过是芸芸众生一员,亦关心国家。”
孙阁老气笑了:“从你识字以来,就喜爱人物传记,老夫记得,你读最多遍的就是吕后武帝之事迹,平儿,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杜平看着他,慢慢站起来。
来此之前,不好的预感全部应验。
她本想略过一年前的旧事不谈,她本想闲话家常顺带问问老师的意图,她本想努力保护师生温情。
可是,再多的感情也压不住心里的委屈。她深深呼吸一口气,目光毫不躲避:“老师夸大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哪个读书人不看皇帝本纪?我从未肖想大逆不道之事,只不过,不喜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宅院之中,心中羡慕那些女子施展抱负为世所记。”
杜平跨前一步:“我与男儿一般勤学不辍,练习武艺,不是为了嫁个如意郎君,不是为了将自己困在后宅。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我有一半的血脉出自李家,难道连这简单的,世间男儿都可行之事也实现不得?”
她又走到桌前,双手用力地撑在桌面,目光灼灼:“我不服。”
孙阁老回视,轻叹一声,痴儿,这样的性子必将撞得满头是血,他问道:“平儿,你如此自大吗?你是否认为内宅妇人都配不上你的智慧?”
杜平倔强得抿着嘴,算是默认。
孙阁老覆上她的手,又问:“平和悠闲的生活有何不好?老夫一直盼着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到时你得闲也来陪陪我,不是很好吗?”
杜平听得出老师的真心,她很想顺一顺老人的心,哄哄他也好,别让他为自己担心,可是,想得再多,还是不行。
她眼圈渐渐泛红,清醒地指出:“那是因为你已位及阁老,朝廷堂堂孙中堂,你想实现的都已实现,你没有浪费毕生所学。”
孙阁老沉默,缓缓收回自己的手,看着她。
“母亲曾说过,这是一个属于男人的世间,若想出头,光做得比男儿出色是不够的。”杜平努力不让泪水砸下来,她有她的骄傲,“女子不得科考,女子不得参政,女子不得立户,老师,这公平吗?”
孙阁老轻问:“这天下,公平过吗?”
他负手而立,眺望远方:“有人生而低贱,有人生而高贵,有人贫穷乞讨,有人富贵滔天。有人天生良才却无钱进学,有人天生残疾而无法学武。平儿,人应知足,而不是得陇望蜀,你生在富贵之家,已胜过旁人许多。”
杜平道:“人活一世,应坚持本心。老师,我如今不过少年,不愿现在就过行将就木的生活,我的心是热的,我的血也是热的,我虽然不姓李,可我母亲姓李,我自小开始享受李家的好处,我有责任把天下变得更好。”
孙阁老说不服学生的一腔热血,只能冷冷指出:“这是帝王的责任,是群臣的责任,不是你的。”
杜平笑:“我亦是匹夫。”
孙阁老气得说不出话,只想抽出戒尺再揍她一顿。
杜平问:“老师,我想学和师兄一样的东西,你愿意教吗?”她问得咄咄逼人,“有教无类,这是你说过的。”
孙阁老再次陷入沉默,只看着她,不说话。
杜平笑,只是笑:“你不愿意。”
她把话都说出来了,心里的气也吐出大半,何必争个输赢呢?赢了,也改变不了世间,输了,也不过证明自己的想法格格不入。
她低头笑了笑,笑自己执着,也笑自己天真,于是覆上那只苍老的手,轻轻说:“看,言行合一很难吧,”抬眼看着这张一直令她尊敬的脸,不忍让他年老还郁结于心,终还是微笑,放缓了语气,“不是你的错,是我想不开,对不起啊,别和我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