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几天,渐渐有消息传进来牢里:有人讲上面那一帮当官的,在钦差面前,怎么个一问三不知,说些模棱两可的言语,拐弯抹角地回些话儿,都是前言不搭后语,连他们自己,恐怕都不知说了些什么,因此闹出来一连串的笑话。
众人私下里都议论说,就那班厮们,他们的心腹全都是蠢货,拍马、逢迎都是把好手,真到了事上,一个个瞪着两只眼只会吃饭。就在昨天,有人亲眼看见了说,那班头脑简单的夯货,钦差的人到了库房,他们也拦着不让查,还力大如牛,把两个文官给打倒了,帽子滚了有一丈远,摔了好大个仰八叉!
上面来的人见识少,从没见过这种傻儿凹,上官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气得面皮都青紫了,不用说回去后有人要倒霉了。
还有知道底细的说,他们的账目是糊涂账,许多处许多处完全就是糊弄,根本他就对不起来。账目上许多花出去的钱,经上面查时,根本就没有这回事,银子不知道怎么就没了。那一帮贪官,一个个着急要藏尾巴,谁知道马脚露出来更多,已经没办法掩饰了。
那帮厮库里,一斤精米要一两银子,也真敢写!除了弄虚作假以外,勾结成党、贪财索贿、囤积居奇,高价售药,种种事情他们都占了。照这个模样,少不得这次要杀一批了。
这一段时间,每次差役过来的时候,总能带过来几件新闻,全都是好事。因为孙用和、王惟一这一干医士的诊治,外面的疫情已控制住,染病的已经慢慢少了,蔓延的疫情,如今也已被控制住。除此之外,还有本县官吏的新闻,他们的事,无非是又露出来什么难看的马脚,让钦差给发现,还有许多之前的案子,这次一块都被人告发。照这么看,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距离死期已不远了。
这些事不但差役爱议论,连一干犯人都愿意听。有几个小道消息知道的多,讲起来绘声绘色的,比话本里说的都要好,听见的全都都拍手喝彩。自从这钦差来了之后,连差役和犯人之间的关系,居然都空前和睦了。
时间飞逝,不觉就已经过去了数月。到这个时候,疫情已经渐渐地止住,吴待制那头事情已完,从知州开始,果然把官吏捉了一批,一个个用囚车关起来,等回京问罪。
捱过了春,众人将三郎面上刺了字,流放延州。先前三郎家中遭人劫了,舅母染上了疫病,不久亡故。二娘在家,不知从哪寻个促织,那虫断了一条腿,因此上二娘必说那是他的阿爹变的,拿来养着。人说她得了疯症,又饥又寒,两三个月亦死了。剩下外婆一个时,听人说牢里的人染了病症,不剩活的,大哭了一场。她倒不是哭三郎,只哭剩她一个人,绝了户头,死后没有人送终。
饥荒若只饿穷人,瘟疫却是不分人,但染上的,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因此灾难过后,城内亦是人影稀疏。果然是:古木苍苍乱离后,几家同处一孤城。
如今又是早春时节,草发新芽,路上农夫点葫芦耕种,声声作响。三郎由两个公人押着,一路上饥餐渴饮、晓住夜行,迤逦到了延州。到得府衙,两个公人押了三郎在厅上,呈上公文。知府范雍见了公文,问三郎道:“你这配军年纪倒小,有几岁了?唤作甚么?为甚么刺配到此?”
三郎禀道:“小人姓狄,排行第三,却没有名。仇杀入狱,今年已有十五了。”范雍便道:“倒也有胆。我见你从汾州西河县来,先前那里闹饥荒,又生瘟疫,生民十去三四,可怜你关在那牢里,竟捱过不死。如今我与你个名儿,唤作狄青,你愿意么?”三郎在下面回道:“小人愿意。”范雍遂唤左右道:“莫叫他去牢城营,直引去卢都监军里。”
原来卢琳仍在延州,现做都监。话不必繁,当下自遣两个军士将三郎送到卢琳营里。卢琳在校场操练军士,此时身着金甲,铁脚幞头黄抹额,七星打钉皂罗袍,正在上面训话。军士因见卢琳正忙,便引三郎在下等着,这边厢果然是个好去处:红旗校场迎风舞,金鼓齐鸣点将台。矛戈如林枪似雨,战鼓阵阵催马蹄。日照黄沙风尘卷,画角声鸣报黄昏。
三人才刚走累了,两个军士在旁闲话,狄青把手放在栅栏上,看那场上操练的人。此时天色已晚,众人陆陆续续回了。正在看间,忽听有人叫声道:“那个不是狄三哥!”狄青急忙去瞧时,却见一个军士站在前面,身材瘦长,汗流满面,将一个范阳毡帽儿把在手里扇着,面有喜色。此不是别人,正是卫明,狄青见他惊喜便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