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二十三年。
初春的雨夹着冬日未曾褪去的森寒,淅淅沥沥下了好几日,直钻得人骨头缝里都浸着冷意。
曾经香火鼎盛的静安寺在那场大火中坍塌大半,几年来无人修整,丈高的野草生满庭院,直通后院禅房的青石小径尽是青苔。
一辆鎏金嵌玉的宽敞马车划破雨幕驶来,停在破损不堪的山门前。
车门拉开,快步下来两个穿着精致的婢子,撑开一柄玉骨油纸伞,搬来红木脚凳,才又从车里下来一个身姿袅娜的瘦弱美人,扶着婢子的纤细手腕上套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镯,衬着一身金线绣凤纹大红衣裳,显得格外耀目。
看见面前淫雨霏霏的颓靡景象,狄雪滟描摹精细的柳叶眉微微蹙起,很快又想起什么一般勾起唇角,一双凝愁雾眸闪过抑制不住的得意。
“娘娘,雨天路滑,您慢着些。”搀扶的婢子低声劝解,然而狄雪滟却是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那个人了——
那个她生命里挥之不去的阴影,那个她曾以为一辈子遥不可及的存在,也是……如今被她踩在脚下只能苟延残喘的人……
走过一程,狄雪滟看着前面破败的禅房,强自压着心中的激动,柔声道:“你们都留在这里罢,本宫自己进去便好。”
婢子们低头应是,狄雪滟推开那扇聊胜于无的木门,门内情形几乎一览无余。
四壁年久失修,早已处处透风,又因着连日来的阴雨,木质自上而下都沁出一层水来,阴冷又潮湿,逼仄的空间内一股腐烂的气味扑鼻而来。
狄雪滟下意识屏息,嫌弃地撇了撇嘴,却在看到墙边那道静坐的身影时,转瞬化作了志得意满的笑。
“二姐姐,本宫来看你了。”
狄雪滟婷婷袅袅走来,立在那人身侧,下颌微抬,居高临下觑着她。
然而那人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回应,一如在镇国公府的那些年,在沈鸾这个正经国公府嫡女的光环下,所有人都对她视而不见一样。
那蚀骨噬心的不堪回忆让狄雪滟忍不住扣住掌心,直到瞥见自己腕子上的那只白玉镯,心下才渐渐安定。
是了,现在一切都截然不同了,她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个,而她昔日仰望的存在已经变成地上的烂泥,任人践踏!
纵是这样在心里宽慰自己,狄雪滟却还是忍不住尖利了声音:“我知道二姐姐不想看见妹妹,可今日妹妹却是来给二姐姐传消息的。”
那身影照旧静静看着灰败的墙壁,仿佛一尊没有了生气的木头娃娃。
狄雪滟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容,一字一顿道:“二姐姐难道不想知道沈家人的情形吗?”
墙壁前的人终于有了反应,缓缓转过身来,直直盯着狄雪滟。
那人白净柔皙的右脸颊上赫然有三道交错的疤痕,深红泛紫,生生将一副倾城之貌毁坏殆尽,只余惊吓。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但狄雪滟只要想到当初沈鸾是怎样决绝,亲手毁了自己的容貌,仍是忍不住心底一骇,再看她脸上那丑陋的疤痕,眼神不由带出几分畏缩。
下一刻意识到自己的念头,狄雪滟霎时恼怒,又将一腔火气都转在了沈鸾身上。
看着沈鸾那双泛着血丝的眸子一眨不眨落在自己身上,狄雪滟不无恶意地欣赏了一会儿,发现其中没有多少焦急,但她却并不恼怒,因为她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事,一定会让沈鸾神色大变。
“二姐姐应当知晓,去岁秋末,沈家的案子由陛下御笔亲书给了了结,判流徙八百里。”
这件事沈鸾确实知道,因为发生后狄雪滟便一刻也不停地前来告诉了她这个“好消息”。
那一日狄雪滟惺惺作态的笑声犹在耳畔,“沈伯伯总算保住了性命,沈家也不至于满门抄斩,不枉二姐姐这些日子诚心礼佛。”
而此刻,狄雪滟提起此事异样的语气让沈鸾心下一沉,这说明狄雪滟这次带来的消息只会更加糟糕。
只见狄雪滟神色越发悲悯,语气中却带着一种压抑了许久的得偿所愿的快意:“只是陛下身体一直不好,被判流放的犯人两个月前才出京,可是谁知走到云州竟然遇上了山洪爆发,都死了。”
都死了。
轻飘飘三个字,却仿若千斤大石压在了沈鸾的胸口,她一时间竟然头脑空白,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父亲死了,沈家人也都死了,只剩她一个了。
从此天大地大,她再没有家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下来,好半晌沈鸾才发觉自己哭了。
本以为已经麻木的心开始一抽一抽的疼,她忍不住想起大哥,想起二哥,想起祖母,还有从前在镇国公府的日子……那些情景好像在昨昔,又好像在梦里。
狄雪滟看着沈鸾恸哭的模样,一阵快意涌上心头,没错,就是这样,她要把她经历过的苦楚都让沈鸾一一品尝,她要让沈鸾明白,沈家的倾覆就是他们曾经轻视她怠慢她的代价!
然而狄雪滟看着看着,却见沈鸾渐渐收起了眼泪,不由心中焦躁,她怎么不哭了?她应该一边大哭一边痛骂,应该像个疯子一样抓住自己摇晃,问为什么这样对她这样对沈家!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再次板起脸,目光平静地审视着自己。
狄雪滟紧紧攥着手,眼睛如钩子一样狠盯着沈鸾。
“太子妃今日来,只为了这一件事么。”
短短几个字沈鸾说得很是费力,她的声音沙哑,好像车子滚过满是石子的路,磨得人耳朵难受。
狄雪滟听见她的声音又喜又恨,沈鸾的这副声音是她做的好事,一副药下去,昔日泠泠动听的清越嗓音便不复存在。
只可恨她梦里的那个天之骄女却不能被这一副药除去。
沈鸾挺直背脊看向狄雪滟,丝毫没有因为自己被毁掉的容貌和声音展露半分难堪。
几年时间,将她从一个被父兄家人娇惯的活泼少女变成了这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狄雪滟只觉有只虫子在不停地啃噬着自己的心,怒气直冲脑海,再维持不住苦心撑起的矜持尊贵,咧嘴笑道:“二姐姐方才唤错了,过了明日,你就该称呼本宫一声皇后娘娘了。”
说罢,狄雪滟得意一笑,等待着沈鸾面上将要出现的惊诧、嫉妒、愤恨、扭曲……
然而,什么都没有。
那些狄雪滟心心念念想要在沈鸾面上和眼睛里出现的东西,通通没有出现。
沈鸾表现得仿佛听到的只是一句“明天晴好”这样再寻常不过的话。
狄雪滟的笑容一下子垮塌了,几乎不敢置信地一再从沈鸾的神情里搜寻,一寸也不放过。
然而没有就是没有。
沈鸾就那样静静看着她,好似面对她,抑或面对那一堵墙,都没有差别。
狄雪滟再也维持不住体面,双目泛红,狠声道:“据说二姐姐小时候有高僧批命,说你将来贵不可言,定能母、仪、天、下!不知道今时今日,二姐姐可相信自己真的有凤命?”
几年前元平帝的身体便不大好了,因而乍然听闻太子登基,沈鸾并不意外,至于狄雪滟这个太子妃,成为皇后自然也是顺理成章,沈家没了,这一切与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只是忽然听到狄雪滟口中的“凤命”二字,再看她这般疯魔的样子,沈鸾忽然想起一些往事。
说来,从她幼时起,她的命格便经常被提起,但提及的人多是带着几分艳羡或不信,后来母亲病逝,她渐渐长大,父亲便不让人多说这些,但不可否认,她确实因着这点儿传闻深得宫中厚爱,直到……
沈鸾的眼神一黯,直到家中屡遭变故,而狄雪滟这个镇国公府的表姑娘却如撞大运一般,步步青云。
她本不信命理之说,可是……
“其实二姐姐该信的……”狄雪滟的声音如幽魅般响起,“因为我就是借了二姐姐的命,才有如今的造化啊。”
沈鸾蹙起眉,看向狄雪滟的眼神中第一次露出诧异。
狄雪滟忍不住为自己的话终于牵动了沈鸾的情绪自得,她可太厌恶不管她说什么沈鸾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了。
就好像当年在国公府,不论她做什么,沈鸾都不屑一顾,永远那么高高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