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当然熟悉!跟以前我们渔村里那小翠眼睛一模一样,又大又亮的,跟黑葡萄一样”,小钢牙摸着下巴,砸吧着嘴,品评道:“这女人整一猴子似的,也就这双眼睛能看了”。 闻言,沈商颇无语,连不屑的眼神都懒得再奉送一个给小钢牙。只略一沉吟,他伸出手指轻轻点着那双眼睛,若有所思:“隔着那么远的血缘,竟也能如此相像”? “谁啊?到底跟谁像了”?见沈商颜色慎重,不像玩笑的样子,小钢牙将头一伸,仔细瞅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于是,他伸出两只黑乎乎的爪子好奇地扒着那幅画,整个人几乎趴在上头了。 眼看着刚刚描好的画就快被小钢牙揉成了烂菜叶,沈商微沉脸色,将画从小钢牙的手下抽出,卷起来,顺势用画轴在小钢牙的头顶上不重不轻地敲了一下,警告意味十足。 小钢牙嘿嘿笑两声,然后将身子坐正了,规规矩矩地开始挑着桌上的水果吃。 然后就见沈商翩然起身,将那卷好的画收进了里间的书架上。 在这座竹楼的二楼,被湘帘隔开的里间有一小室,室内三面环有书架,书架上陈列画卷,细细数来足有数百卷,全是当世各国显赫有名声的主儿。 六殿下芮珩身边养有一位宫廷画师,自命为斥候画师!这位特立独行独树一帜的画师是个不安分的,专爱潜伏各国,收集绘制各国显要人物的肖像图。多年来兢兢业业,绘出的图足足有数百张。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土匪山贼,甚至人家皇宫内院的妃子公主都有画像。 不得不说在当细作这方面他确实有天赋并且很成功,但是—— 其作画水平实在难以叫人恭维。 他送来的姚疆肖像图已经放在这书架上陈列几年了,小钢牙也看过无数次......有个屁用!这回见到姚疆本人,还是照样没认出来! 沈商从书架上翻翻找找,将原来的姚疆图找出来,随手扔在桌上,然后将新画好的替换上去。 小钢牙伸手从桌上将那副有些陈旧的画捡起来,打量了半晌,啧啧称奇。即便他对姚疆第一感官并不好,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原画中那眼瞪溜圆似铜铃,青面獠牙似门神的姚疆跟真人还是有点出入的。 最让人奇怪的是,不知为何,凡见过姚疆本人的,都指天誓日说这画画得极像,比如应疏臣! 摇摇头,小钢牙道:“都督,那小傻子这会估计还在门口坐着等着跟你打架呢,今天还打不?” “她身子越来越虚了”,沈商从书架上翻出一本杂记来,一边翻看,一边随意道:“让她休息两日”。 “休息”?小钢牙一边将手上的画揉吧揉吧揉成一团,一边哼哼,“小傻就不知道休息是个什么玩意儿!你越跟她打架她越起劲!” 说着他微微皱眉:“这世上怎么就有人倔到这个地步,不晓得疼,不晓得累的。把受伤流血当做家常便饭,死活不肯吃敌人给的食物,眼睛红透了也不肯掉眼泪,宁愿每天来打一场无望的架,也不晓得带着刀子偷跑。这要是个小子也就罢了,这还是个丫头!也不知道是谁将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教成这样。” 小钢牙揉着那可怜的画,悲天悯人摇头叹息, 沈商专心看书,一双漆黑的眸子古井无波。 不一时,管家李青噔噔噔跑上楼来,人还没到,大老远就举着一个帖子,口中嚷嚷开:“都督,都督,有客来访”! 一句话刚嚷嚷完,人便已经掀开湘帘进来了,然后攒着一脸诡异的笑容,将手中的拜帖递上来:“贵客来访”!故意将贵客两字咬得极重。 贵客?只瞥一眼那花里胡哨的彩笺,和笔触扭捏到诡异的行书,便知道是谁的拜帖了。 见沈商难得的面上一沉,小钢牙笑得促狭,跟李青两人一阵挤眉弄眼。 “灵国夫人啊”?小钢牙将那香喷喷的帖子接过去,屈指弹了两下,笑呵呵道,“太后做寿,她不是回京拜寿了吗?怎的这么几日功夫就回来了”? “何止人回来了,还带了几车上头赏赐的贡品呢,什么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奇葩异草的非要往咱府上送,都堵门口呢”,李青一本正经地回报,嘴角却抽成歪瓢状,“我已经着人拦在门外了,可这姑奶奶就是不肯走......” 一句话还没说完,小钢牙已经拍着桌子笑得东倒西歪:“别,别拦呀”! 他笑得眼泪横飞,一边弯腰咳嗽一边艰难地摆手,“别拦,本朝第一奇女子啊,几日不见还怪想她的,我去会一会”! 见小钢牙笑成一个弓腰虾米状,李青也终于忍不住了,噗嗤一声,口水直喷。然后在接到沈商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之后,他赶紧站直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将扭曲的五官摆正。 于是小楼里只剩下小钢牙一个人剧烈的大笑声,笑到最后,发现没有人附和,顶着沈商冷飕飕的视线,他越笑越尴尬...... “咳咳”,小钢牙清了清嗓子,一张脸憋得黑里透红,他干笑道,“我就那么一说,哈,”他指着李青,“门口护卫够不够啊,要不要我帮忙啊,可别叫这个女霸王进来啊。这要是狼入羊圈,我们这位倾城美貌......” 一抬头,看到沈商笑了,笑得温文尔雅,直叫人如沐春风......小钢牙心中一凛,不觉将背脊一挺,直觉有一股子凉气从脚底心钻进去,顺着骨头爬上脊梁骨! “我开,开玩笑呢”!小钢牙挠挠头,颇有些心虚。 缓缓将目光落回书页上,沈商眉头浅蹙了一下 ——沈都督其人极少有蹙眉的时候,从来天大的事在他面前好像都不值一提。 敏感地捕捉到了这清浅的一个蹙眉,小钢牙和李青对视一眼:很明显,他们家都督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吐了吐舌头,小钢牙悄然起身,然后跟着李青惦着脚尖溜边走了。 -------------------------------------------------------------------------- 晌午一过,细密雨丝已经停了,天却还是阴沉沉的。却也淡了几分暑热,倒还舒适。 此刻的都督府门前堵着一顶八抬金红大轿,轿子后面跟着数十辆装载满满的大车。 见这架势,李青嘴都笑歪了,怎么看都像是来强娶他家都督的。 车轿前头,有一华服女子正斜身坐在绣墩上。体态风流眉目艳丽。指尖细描丹寇,口上浅涂胭脂,年近三十的妇人保养得极好,全如二八少女一般。 灵国夫人,汪华璋。 当朝太后的娘家侄女。十四岁上赐婚官亭侯上将军杨卫,婚后曾封长河郡君。后因举报其夫伙同二皇子谋反,并且大义灭亲,鸩杀杨卫,后连夜带府兵救驾,更曾在乱军中舍身为皇帝挡上一箭,从而获功,得封一品国夫人。 所以说这女人也是个绝的,丈夫谋反她自己不仅摘除得一干二净,还能借机上位,从此恩宠更盛!就这份洞若观火,心狠手辣的本事一般人还真没有。 此后灵国夫人也不再嫁人,仗着皇帝和太后的宠信,专在内院养了二三十个美貌面首,终日厮混,全然不顾流言蜚语,日子过得倒逍遥至极。 当然,这都是陈年旧事了,现在的情形是,此女已经在五年前散尽后宅,一门心思准备在他家都督这棵树上吊死了。 李青平时爱看些前朝野史传记,有传记记载,前朝某位皇帝曾为了心爱的妃子散尽后宫,从此专守着一人,传为佳话。如今怎么看怎么跟眼前这情景怎么有几分相似呢? 每每想至此,李青歪着的嘴就掰不正,一边在心里笑得惊天动地,一边还要做出一个规矩正经的模样,着实太有难度。 “夫人,”李青排开一众护卫,上前来耐心地劝道,“您还是回吧,今儿您就是等到天黑我家都督也不会见您的。您看您这么声势浩大地堵在门口,这人来来往往的多不方便啊”。 汪华璋低头把玩着手指,艳色逼人的脸上挂着慵懒的笑:“你只管忙你的,我等到天黑自然会走,他要是不收,我大不了明日再来,左右我闲人一个,耗得起”。 李青憋笑已经憋成了抽风状了!这女人的流氓程度跟应疏臣有的一比! “得嘞”,见劝不动,李青也不再费口舌了,“您要是愿意等就等着嘞,我们府上招待不周,您请便”! 话刚说完,李青已经完全憋不住了,抖成一个鹌鹑状,转身就奔逃进门去。 府卫刷的一声给李青让了个道,然后刷的一声又合上,组成人墙,堵在门口沉默对峙。 汪华璋继续低头把玩着手指甲,看似从容,但是微咬的牙关却忍不住带动了腮边肌肉,手上不受控的一个用力。 “咔哒”一声,葱管一样的指甲应声而断。 汪华璋蹙眉,抿唇,盯着断裂的指甲,眸色深沉,像黑夜中偷偷酝酿的风暴。 就在这时,她的眼角透过人墙却忽然瞟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侧门钻出来。 ——姚疆。 其实要在平时,这个点儿姚疆早该去街上觅食了。 但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淋雨的缘故,今日一早便觉得浑身发冷,疲累不堪。 她隐约知道自己是病了。 她从前很少会生病,但是自从两年前那场大病之后,好像身子就开始习惯于如此跟她耍赖,特别是在她流浪的这段日子里三天两头的就要病一场。对此,她很是习以为常,习惯淋一场雨之后半死不活地倒在某个犄角旮旯里,然后等着醒过来或者死去。 就在刚刚她在府门内找了个避风的角落里窝了一会儿,窝了一会之后,发现没死去,又醒来了。后来实在是饿得受不得了,才拖着个沉重的身子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想去找点吃的。 才一出门,就发现门前列着人墙,跟要打仗似的。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一会,然后排开众人便踉跄着往外走。 眯着眼睛,将姚疆打量了一番,汪华璋面无表情。 眼看着姚疆迷迷糊糊地从人墙中钻出来,她朝后边勾了勾手指——身后有护卫上前来躬身等待吩咐。 还有三步姚疆就能走到她的身侧。 汪华璋的目光始终平淡地追随着姚疆。 还有一步,到了跟前,汪华璋平静地吩咐:“把她身上那件衣服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