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轻易应允,阁下不再考虑考虑?」 傅一心看着坐在床边的风鸿名,除却那张神似任琳琅的面孔,这位太子殿下身上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让他感到不舒服:冷静,故作愚拙,彻头彻尾的利弊权衡。 风鸿名只有刚刚醒来的时候显露出不加掩饰的戒备,脱口而出的质问并没有太大意义,足见他当时的慌乱程度。而后来无论是林宝雁还是傅一心,回答都是遮掩含混。风鸿名虽然发觉两人并没有恶意,还是在神经紧绷之下泄露出一些讯息。 那句被他吞掉半句的问话,也是傅一心确认他身份的凭据之一。他故意早早提及霁雪宫,正是想看看风鸿名要如何应对。尽管对方心念转动极快,及时止住话头,傅一心仍能猜出他是想要询问两人是不是任琳琅的手下。 这位看似生活在庇护与掌控中的皇位继承人,或许已经在无意之中,成为了任琳琅最为得意的学生。 一个得以管中窥豹,探索到某些不为人知的秘辛,并牢牢掌握在手中的政客。 后来随着谈话渐多,风鸿名明显已经回到了身处王宫的做派,绝口不提自己对于霁雪宫与任琳琅的了解,也没有再询问傅一心的身份,反而立刻抛出一个暧昧模糊的互助机会。无论是寻求合作还是套取信息,此举对于世人所知的风鸿名来说,都超出太多了。 「殿下不是已经知晓我的身份?再称呼阁下未免显得假惺惺了,实在惹人厌烦。」傅一心答道,「况且这件事情也没什么需要考虑的,原本我面前就只有两个选择。阴差阳错之下宝雁救了你,经过这样一顿大费周章之后再杀了你抛尸荒野,我还没那么无聊。」 风鸿名闻言起身,端端正正对着坐在门槛上的傅一心行了大礼「那便先行谢过掌道。」 对方如此郑重,傅一心却连正眼也没给他,反而不耐烦地挥挥手,又补上一句「你的身份我同宝雁都不会说给旁人知道,但霁雪宫上下这么多双眼睛,若是让旁人瞧出了破绽,我定然不会费心帮你周旋,到时你最好自求多福。」 说完他便拍拍屁股站起身,三两步凑到林宝雁身边去了。 三人回到霁雪宫的时候刚刚过午,庭院之中安安静静,并不见什么来往行人。傅一心本就盘算着这个时间众人大多正在休息,正好先悄悄带着风鸿名去上善阁旁自己的住处。谁知无巧不成书,刚路过道法院时,他们便撞上了行色匆匆的王渊。 王渊瞧见有人也是吓了一跳,等看清是谁这才松了口气「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们几个……」 他话语未落就看到了风鸿名,粗粗一打量,眼神又转回傅一心身上「这位小哥看着面生,你又是哪里拐带来的?」 「我哪有那样的本事,是宝雁去城里取琴的时候碰上的,叫……你叫什么来着?」 风鸿名先是对着王渊略一颔首,接着不慌不忙道「我姓洪,单名一个锋字,襄州生人,这次到滨守是来探访旧友……」 这时傅一心拖长了调子插嘴「王师兄可别信他,这位洪公子跟你倒是际遇相似,也说自己访亲会友遍览山河,说穿了还不是逃家出来的。」 方才照面时风鸿名便已经注意到,眼前这个名叫王渊的男子虽然一身简简单单的浅紫袍衫,腰间只系着一个荷包,可头上的三梁玳瑁冠色泽沉郁,雕琢更是精致仔细,袖口露出手腕上缠绕的数珠,日光下七彩莹润,竟是一串大小得宜的砗磲。 申阳一地历来不兴兵戈,虽说碍于周边几国而断了同中都的往来,可至今仍旧是风氏后人的属地,因此从前的名门望族许多迁到了滨守城,当中最为人所知的,便是王、谢两家。 傅一心如此调侃他,王渊貌似毫不在意,实际却是正在心中盘算着什么,直到一直沉默的林宝雁开口,才有些回过神「嗯?」 林宝雁又重复一次「师兄,你可知道山师兄现在何处?」 听到问起山旷,王渊干笑一声「那个呆子到处寻不见我,估计正焦头烂额补账吧。宝雁你才刚刚回来,不好好休息一下,急着找他做什么?」 「要找山师兄的人不是她,是我。」 「我说掌道师弟,」王渊抬手搭上傅一心的肩膀,「莫怪师兄没提醒你,阮师叔明日便回来了,你这时候去招惹山呆子,是想他把你这些日子做的事情结算清楚,一次性说给阮师叔听?」 傅一心没好气地搭腔「师兄平日里都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今日怎么好心起来?我看怕进督院大门的人可不是我,若是还惦记着溜去城里找人下棋,我劝你还是死心吧。」 说着他又伸手指了指风鸿名「要只是萍水相逢说了几句话,我何必叫人家跟我回来?我找山师兄可是有正经事。」 王渊松开拦在傅一心肩上的手,嗤之以鼻道「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我要收这位洪公子为徒,」傅一心眨眨眼,促狭的笑意简直要溢出来,「你说这算不算正经事?」 最终四人还是一起来到山旷执掌的称经堂。 同王渊不同,山旷似乎对于风鸿名的来历出身并不怎么好奇,抄录名册之后拿了宫中弟子的记名牌给他,从头至尾也只有一句话。 「既然掌道已经打算开院授徒,等三日后帮阮师叔庆贺过生辰,我便要替您安排去教授晚课的事宜了。」 「等等?」傅一心瞪大眼睛,「阮师叔不在也就罢了,为何她回来之后反倒有晚课要教?你打算让我去替代哪位夫子?」 山旷头都没抬「替我。」 身居督院一职,山旷并不似王渊一般是因为在某项才学之上出类拔萃才当上道子,因此平日里他教习的对象都是刚刚入门不久的年轻学生,旨在开宗明义,让这些人能对黄老之学有个大概的了解,方便后续详细钻研。 好在他因为事忙,教课时间并不算长,傅一心最后也只是抱怨几句,就被林宝雁连拖带拽领出了称经堂,反而是风鸿名礼数周全地拱手长揖之后,才跟在两人之后离开。 等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王渊这才开口「喂,山呆子,你就一点没瞧出不对劲?」 「瞧出来又能怎样?若说谁最不想霁雪宫牵涉政事,那必定是一心了,他既然拿了主意,我又何必多作置喙。」 「我是怕他被人牵着鼻子走。」王渊冷哼一声,「当年谢师伯将他从薄州带回来的时候,别说多见生人,连句话也不会说,师伯便日日叫他跟着,过去大半年才能跟着念几篇道德经。废了多少心思才把他教开了窍,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样子。」 山旷这时放下手中的笔,侧过身正对王渊。王渊看他皱着眉头盯着自己,「啧」了一声,没好气道「你要说什么就说。」 「王渊,你把他逼得太紧了。」 「我只是希望谢师伯没看错人,」良久之后王渊才低声答道,「但愿我也没有。」 那边傅一心带着风鸿名去了上善阁,因为康无盈不在,书阁内只有那几个轮流值守的弟子。见到傅一心带了生人回来,众人都露出好奇的神色,而当听说风鸿名是傅一心新收的徒弟之后,更是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宝雁已经回去住处,前几日没有如约去迎皇甫希已经让她有些歉疚,加上向子渝那边没人打理,同样惹人挂心。傅一心原本想跟着同去,谁知没等出门便有个小道童跑来传信,说是大道子嵇若谷约他过去一见。 傅一心虽然年轻,坐上掌道之位也有几年时间,有他在场,这些资历尚浅的学生们也不敢妄自议论。等到他一离开上善阁,便有人大着胆子问起风鸿名的姓名家世了。 风鸿名从小生长深宫,这样的架势自然不在话下,回答得温和有礼又不见疏离,不多时已经同那几人轻松说笑起来。 「多谢几位师兄解惑,说来惭愧,洪某对霁雪宫了解并不深入,今日这一席谈话实在获益良多。」风鸿名放缓了语调,像是正在斟酌字句,「只是还有一事想冒昧讨教……」 「无妨,洪师弟有什么就尽管问吧。」 「方才师兄们提到霁雪宫中有七位德高望重的道子,各自都有过人之处,那……」风鸿名顿了顿,「可有一位擅长琴艺?」 其中最为年长那人笑道「我们还当是什么大事,洪师弟说的可是刘微希刘师叔?」 原本只是心中大胆猜测,想不到竟然确有其人。风鸿名道谢之后便又同众人谈起些别的话题,脑中却依旧思索着日前自己来到滨守一事。 当时他只见车上堆放精致木盒,并没查看当中存放何物。后来进山途中偶尔思索,这才模模糊糊回忆起那些盒子大概的材质尺寸来。 虽然不曾丈量,但那些盒子约莫三尺有余,堪堪能够容下一把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