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这高墙之上,借着身旁的这一棵大树作为遮挡,也确实不会引起墙内众人的注意。
再说了,此时天色也已渐渐转黑,大理寺中虽早有当差的人在门前及过道两旁的庭灯中燃起了蜡烛来,但靠近这墙边的大树这一块却也不会有人特意过来,因此,倒是让坐在墙头上的缇娜乐得安心。
她这会悠哉晃着两条腿,只管大着胆子伸长了脖子往不远处的那殿堂内望去,里头人她虽都不认识,但也丝毫不减她想要看热闹的心思。
瞧着里头坐着的那老者,缇娜便猜想着,这定是白日里那位被人称作是“张阁老”的人了,如此说来,这会就坐在他侧前方正提笔伏案书写的那人,便是那引起争议的嫌犯了。
一想至此,缇娜便也多瞧了那嫌犯的背影几眼,见他腰窄肩宽,即便是坐着,也显背影清俊挺拔,倒是让她又不由得想起了严清欢来。
暗自将两人的背影对比着,缇娜便也愈发好奇起了这嫌犯的面容来。
只可惜这会他仍专注于伏案书写,只留给她一个背影,让她根本就没机会一睹他的真容。
坐在那主审之位的周昕倒也是被缇娜看了个全,然而少女只是觉得这人长得倒也不错,可惜这会那一张脸上早已无半点笑容,眉心也被掐得发红,教人看了便觉心中一阵发憷。
坐在高墙上看了许久,这会不仅是里头的人开始将不耐之色明晃晃的挂在脸上了,就连缇娜也都有些想打瞌睡了,然而她心里到底记挂着想要看那嫌犯的面容长相,故而即便是看得有些无趣了,也还是强撑着坐在墙头上。
倒是下面的汀又劝了她好几声,眼看着有不少过路人从此处走过,都对着裹着一身黑衣站在树荫下的汀小心翼翼的投去了或不解或提防的目光,此时的女奴便如同那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要瞧着四下无人了,便要忍不住抬头低声劝一劝墙头上的少女。
“天都已经黑了,主人,咱们还是回去吧......”
然而那少女也总是压低了声音,回头向着她笑道:“不急,再等等,里头马上就好了。”
多次劝阻无果,汀甚至急得差点连家乡话都冒了出来,然而她好歹还算是记着的,现下这是在大渊朝,自己这身打扮本就扎眼,若是再开口说了旁人听不懂的话,怕是要惹出大麻烦来。
正在汀焦急之际,便又听得从墙内终于传来了一阵不小的动静。
而正坐在墙头上的缇娜就更是一下子就被惊醒了,原本都已经开始打架了眼皮这会一下就抬了上去,直勾勾的望着堂中的数人,半点睡意也无。
只见这会那清瘦老者已经拿起了郁乘风面前桌案上的几张试卷,开始还是一目十行的阅读着,然而越是往后看,他浏览起这些试卷的速度便也愈发慢了起来。
这会,好些已经睡着了的听审官员也都被惊醒了,就连那脸色冷硬的周昕也都是冷然注视着正在阅卷的张阁老,嘴唇几乎都要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已经记不得是第几回伸手去掐自己眉心了,周昕这会心下愈发烦躁,又有些懊恼,早知道如此,今日就应当将府里的幕僚许先生也一并带来。
想来若是许先生在此处为自己出谋划策,这事也绝无可能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这会,周昕眼看着堂下阅卷的张阁老那一张老脸上溢满的皆是满意之色,读到妙处,甚至还公然拍着大腿叫好,竟是连半点平日的儒雅之风都无了。
越是看他这副模样,周昕就越发不甘。
眼下他当然是晓得的,今日之事,自己不但没落到半分好处不说,反而还会给三司法的官员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届时若是又有人要借此发挥,到圣上面前去参他一本,说不得如今这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又要横生枝节。
想至此处,周昕也终于有些懊恼了。
然还没等他懊恼完,便又听得堂下的张阁老终于开口说话了。
张阁老这会已经是将郁乘风所作的文章尽数粗略的浏览了一遍,到底也还是张阁老,若是换了个人,怕是光阅卷便还得再花上小半个时辰。
“启禀殿下,老夫已经阅卷完毕!”
闻言,周昕也顾不得再懊恼烦躁了,但他这会也再无心思装出一副温和谦逊的模样来了,因而便只是板着一张脸,冷声问道:“哦?敢问张阁老,这郁乘风当堂所作的文章,评价几何?”
张阁老双手捧着那一沓试卷,笑容十分畅快,“回禀殿下,便是放眼近十年内的会试作文,此文都可博得头筹!”
他话音才一落下,堂上便顿时就是一阵骇然,继而便又引得众人交头议论。
见状,张阁老却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苍老的面上,那笑容也未曾褪去,只是直直望着端坐堂上的周昕,又接着道:“老夫可以张氏一族作为担保,若是今日老夫在堂上所言有半句虚言,我张氏满门,甘愿受尽天下人唾弃,从此门下后辈,再不入朝堂一步。”
这一下子,不仅仅是各大官员都颇为震惊,就连一直逗留在大理寺门前等着看结果的百姓也都颇为震撼。
人群中不乏有读书人,他们大多也都是听着今日这案子竟是将张阁老都引了过来,因此等到夜间饭后,这才相约着过来看一看。
这位张阁老虽早已辞官,但在众多文人心中,这一位永远都是师者。
他所做的文章注释,一直都还在被天下学子传阅;在任期间,张阁老更是兢兢业业,不止忧心家国社稷,更是为了太学的传承发展呕心沥血。
因此,不仅仅是太学里的学子,只要提起这位张阁老,几乎天下学子都要恭敬的称他一句“先生”。
此时一听他这番保证,无人不动容。
周昕藏在桌案下的拳头早已握得咯咯作响,然而面对着下面的数双眼睛,他也不得不放松了紧绷的面皮,恭声开口道:“张阁老万万不可如此,以张老的学识和人品,在座众人皆是信服。”
望着胜券在握的张阁老,饶是周昕这会再不甘心,也只得缓缓说道:“既如此,便可证明,这郁乘风的确是无必要贿赂考官。好在案件也总算是水落石出,还了无辜之人一个公道,如此,便退堂结案吧。”
闻言,一旁的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等一众三司法大小官员皆是纷纷站起身子,躬身应了声是。
等到负责全程记录案卷的文书终于在案卷末尾写下了“嫌犯郁乘风当堂洗清罪名,无罪释放”的字样,又将那些卷宗细细整理好,贴上了结案的封条,张阁老这才抑制不住笑意,转身便用力拍了拍身后郁乘风的肩膀,一张脸上虽也有疲惫,笑意却是无论如何都止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