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鬼吏落荒而逃。 我拍了拍手,转过身来,却看见那个病秧子依旧十分平静地看着我:“他们也是来找我讨债的?” 我敷衍答道:“可能是你上辈子欠的钱太多了。”说着,又坐了下来。 他没有再说话,专心低头喝汤。 他这反应着实奇怪,我忍不住又问:“你真的不怕吗?” “不怕。” “那你为什么担心我来索你的命?” “因为我还不想死。” “怕死?”我挑眉。 他笑了笑,然后依旧摇了摇头:“不怕死,只是不想死。” 他说着,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拿了茶水漱了口,又从一边拿了手帕擦了擦嘴,才接着对我道:“我想在死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不由得失笑:“你这问题也太深奥了。” 他低了头,把汤碗推到一边,又抬头看着我,道:“我和常人不一样。” 嗯,我早就知道你和常人不一样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没有感情。” 什么? “我是个怪物。”他十分平静地对我说出这话。 我不由得一愣,然后便笑了:“你别开玩笑了。” 他垂了眼,眼里不悲不喜:“信不信由你。”说罢,便扶着桌子起身,又一步一步向自己的床挪去。 我看着她,心中竟信了几分。他实在是太奇怪了。 他虽总是微笑着,但那笑容的幅度却都很少出现变化;他的眼睛深邃,但眼里让人看不出悲喜……喜怒哀乐爱恨惧,在他身上我竟找不到一点真实存在过的痕迹。 难道,真如他所说,他没有感情? 书生遗失了自己的记忆而变得麻木,他则是因为遗失了感情。 二者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我想了想,转头看向他,想问个明白,却看见他坐在床上,似要换衣服。他的领口已经被拉开,露出了雪白的肌肤,还有那锁骨。我忙叫住他:“你干什么!” “换睡衣睡觉。”他回答道,语气十分淡漠。 我忙飘到他跟前,对他道:“这还有别人呢!”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接着开始手上的动作,仿佛我不在一般:“第一,你是鬼,不是别人;第二,”他停了下来,冲我笑了一下,“如果不是我能看见你,你是不是会一直在这里偷窥我。” 他说得对,我理亏。 我底气不足地回答道:“是我的不是了,对不起。” 不知为何,我平日里的威风竟然一点都没有了。 “现在你还要看着我换衣服吗?”他问。 我忙摇了摇头:“不了不了,我只是在这里守着,不让别的鬼打你主意。”说着,我跳上了房梁,背对着他。 接着,我便听见了衣服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便是他的声音:“换好了。” 我回头一看,只见他正坐在床上,盖着被子。 我老脸一红,扭过头去,仍是背对着他:“你睡吧,我的任务就是守着你,你只当我不在就好了。” “那多谢你这位姥姥了。”他说了一句,言语里的讽刺意味尽显。 “怎么,你觉得我不配吗?”我回头问道。 他微笑答道:“一个小姑娘,却自称是别人姥姥,怎么听都奇怪。” 我撇了撇嘴:“我可是有千年厉鬼的资历。” “可看起来真是一点都不像,”他顿了顿,“除了打架的时候。” 我听了这话,也暗自奇怪。好像我在他面前,怨气是没有那么重了。 算了,不和病秧子计较。 “还不知厉鬼姑娘的芳名?”他问。 我没好气地答道:“杨蘅。‘杂杜蘅与芳芷’的蘅。” 他把我名字念叨了几遍,笑道:“挺好听的名字,小杨姑娘。” 小杨姑娘?我比你早出生了一千多年! 我沉了脸:“什么小杨姑娘?一点礼数都没有。” “那……老杨姑娘?”他略显迟疑。 我看向他,看向他眸子。他表情十分认真,但眼里却尽是打趣的意味。 他还真不怕我,我也拿他没办法了。 “算了,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吧。”我不抱希望了。 他笑了笑:“好,小蘅。” 我捏紧了拳头,若不是看这病秧子风吹就倒,我还真想一拳打过去,让他看看我这千年厉鬼的厉害。 可惜他是个病秧子。罢了罢了,不计较了。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从房梁上飘下来,落在他面前,问。 他答道:“苏炟。” “什么?苏妲己?”我一时没听清。 “不是苏妲己,是苏炟。炟是火字旁的炟,不是女字旁。”他解释道。 “好的,小狐狸。”我随口反击,谁让你的名字这样特别。 他也不生气,只是低了头:“都随你。” 打趣一个没脾气的人真无聊。 我坐在他床边的地上,看着屋外电闪雷鸣、瓢泼大雨,问:“你父亲怎么给你起了个这样偏僻的名字?在我的印象里,用这个字为名的只有汉章帝刘炟。” 他微笑答道:“我出生时,国内兴用偏僻的字为名。我父亲也学了这风气,但他读的书少,便只有从字典里给我翻出了这字来。好在这字还不算太偏,还是有人认识的。当代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给自己女儿起的名字,才是偏僻呢。” 我听了不由得好奇,刚想问他是什么字,却听见外边有脚步声。 苏炟道:“是云知的脚步声,想是来收汤碗的。” 果然,我看见云知撑着伞在窗外向屋里看。她发现苏炟只是坐在床上,并没有睡觉,便问:“二爷怎么还不睡?” 苏炟答道:“雷声太响。” 接着,便是“咯吱”一声,门开了。云知进来收了碗,对苏炟道:“二爷早些休息吧。” 苏炟点了点头,云知便退下了。 我看了看外边,是太吵了,不适合他这样体弱多病的人睡觉。便随手一挥,使了个小法术,在这屋子周围布下了结界,外边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不见。 我回头看向苏炟,道:“你安心睡下吧,我守着你,那些鬼吏休想近你身。” 他微微一笑,刚要开口说话,却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一般。 “你怎么了?”我忙问道,手里又运了气,想给他平复下气息。 他一边咳,一边冲我摆了摆手,终于缓和了下来,但脸色也被咳红了。 “不碍事,只是有些冷。”他道。 本是盛夏,忽然下雨,于常人来说可能是凉爽,于他而言就不一定了。他受不了这样大的天气变化。 “我先睡下了,你自便吧。”他对我说着,自己躺了下来,盖好了被子,端端正正地躺在那里,闭上了双眼。 “也好。”我默默道。 我一个转身便上了房梁,躺在上面闭眼假寐。 但鬼是不会睡觉的,我也只能是假寐。 一夜无话。 长沙的夏日就是这样多变。昨晚还电闪雷鸣地下着雨,早晨便是艳阳高照了。若不是我在阳光底下难受的紧,我还真想试试真实的晒太阳的滋味。毕竟我已一千多年没有享受过这阳光了。 苏炟醒来时,我已经把结界收回了。我尽力不打伞他们本来的生活,虽然还是无可避免的打扰了。 “早。”他对我说着,对我仍在这里一点都不意外,像我不存在一般,穿着睡衣便起床洗漱了。 “二爷,大小姐让云知给您送换洗的衣服来了。”门外响起云知的声音。 “进来吧。”苏炟用巾子擦了擦脸,道。 接着,云知便捧着一套藏青色外套裤子和一件白色的衬衫进来了。这些颜色只会更加衬得他面色苍白。 云知放下衣服便走了。苏炟起了身,拿过了那些衣服,便自顾自地换了起来。我知趣地转过了身,听到身后没动静了才转了回去。 他没有穿那藏青色的外套,只是穿上了那白衬衫和裤子。白衬衫的扣子他也没扣好,领口仍有两个扣子空闲着。他把袖子挽到了小臂之上,露出了那看起来十分单薄的雪白的手臂。 他又拿起了那藏青色的外套,往身上随意一披。 “正值盛夏,你穿的也太多了些。”我看着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男子点评道。 苏炟道:“我也这样想,可大姐总觉得我冷。我不想让大姐为我操心,于是送来什么衣服我便穿什么衣服。” 我想了想,问:“你说你没有感情,可你不想让你大姐为你操心,这是感情吗?” 他也仔细想了想,回答道:“这是理智的选择。” “二爷,早饭做好了。”云知在门外喊道。 “知道了。”苏炟回了一句,却又看向我,“你也来吗?” 我摇了摇头:“不必了,白天阳气重,那些小鬼想必不会来打扰你。” “也好。”他摆出了那标准的同人打交道的笑容,出门去了。 苏炟走后,我便在他的房间里游荡。 昨晚太暗,又只顾着苏炟,都没来得及仔细瞧瞧这千年后的世界。 我的画里经常会进入鬼魂,他们也会同我讲自己这个时代的不同,因此我虽在画中,但对外边的世界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只是,我画中的鬼的所见所闻通常只是他个人的所见所闻,并不足以概括一整个时代。 比如文儿口中的这个时代,同我眼里所见之景便不一样。 不过也难怪,文儿家境贫寒,而这苏炟则是个大少爷。不论在什么时候,他们眼里的事物都不可能相同的。 比如文儿说当下是乱世,生存不易。而我只在苏炟桌上的那个敞开的本子上才能看出那么些乱世的影子。那本子里倒没写什么,但是平平整整地粘贴着一些从别的地方剪裁下来的纸片,我隐约看见了“申报”两个字。 我把他桌上的那本子看了一遍,大概对这个时代有了些认知了。 千年的沧海桑田,不知不觉间,天下连皇帝都没有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见过的那个皇帝,也是我短暂生命中的唯一的皇帝――李隆基。 说起来,我和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帝也能攀扯上亲戚关系,只是这关系太远,而且后世文人大多说这亲戚关系是大唐由盛转衰的根本,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我在他的桌上又看到了一本装订精美的书,封皮上是《红楼梦》三个字。这书我是听说过的。 一百多年前吧,我的画那时还在北京。有个满脸哀愁的姑娘进了我的画。这个姑娘也是很奇怪的,她的怨气并不深重,但全身上下总有那一股子淡淡的哀伤不能散去。 她的手里便常捧着这本书。 据她所说,她那日正看着这书,看到结局,忽然心痛难忍,一口血便喷了出来。后来几日她便一直躺在病榻上,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我觉得她这死法也太不值,甚至有些可笑。于是便一掌把她送出了画,让她轮回转世去了。 可我心里一直记得这件事。如今我面前就有这样一本书,我倒要看看,这书究竟有什么让人放不下的。 想着,我一挥手,那书便飞起到我眼前,自己打开了。 我坐在房梁之上,看着眼前的字一个一个飞进我脑海里,不由得便痴了。 这书果然有门道,让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啊――”一声尖叫在我耳边响起。 我一惊,手里的法术停了下来,那本书便要掉在地上。 我不忍让这书摔在地上,忙又伸出手施了法术,于是那书便在离地寸许的时候停了下来。 “砰”的一声,似是重物倒地。 我这才仔细看去,只见云知握着扫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唉,闯祸了。 她定是看到了一本书在空中自己翻页,掉下去却又停下……不吓坏才怪呢!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本书放回原位,然后我便听见了苏燃的声音:“云知,你怎么了?” 然后便是苏燃利索的脚步声,和苏炟不那么利索的脚步声。 “哎呀,云知你怎么了?”门打开的一瞬间,苏燃一惊,忙过去扶起地上的云知。 “姐!”那个叫云新的司机也跑了进来,把云知抱了起来,出门去了。大概是送到云知自己的房间去了。 苏炟一直倚着门站着,我看见他极力把自己的表情从微笑着转变为关心急切地皱着眉头。 他抬头看了眼我。我忙扭过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一群人乱哄哄地拥着云知出去了。苏燃在出去时也不忘嘱咐苏炟一句:“你在这好好休息,不要担心。我会找人来守着你。” 苏炟听话地点了点头。苏燃还是不放心,但这时候云知的身体重要,他们和云家姐弟一起长大,怎能就这样让云新一人去照顾云知? “大姐放心,我一个人没事的。”苏炟这样安慰他姐。 苏燃摇了摇头,低声对苏炟道:“不是你想得这样。云知昏迷实在蹊跷,还尖叫了一声,不像是病了,像是被吓着了。我担心……” “大姐不必担心,”苏炟道,“不会的。” “不会最好。”苏燃叹了口气,去照顾云知了。 看着苏燃出去后,苏炟自己关上了门。然后便扭头看向我,十分严肃:“下来。” 我摇了摇头,本不肯下去。可一想到我把一个人活活吓晕过去,内心便自责起来。我自知理亏,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你到底做了什么?”他问。 我低了头:“没忍住,看了会书,没注意有人来了。” 他坐了下来,自己端了杯热茶,抿了一口,又抬眼看我:“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我不知该怎么对他说。难道说你魂魄有问题,扰乱了地府管理,所以有鬼想让你死然后把你彻底毁掉来掩盖他们的过错?而我被鬼胁迫来保护你?这说出来谁信?而且谁知道说出来之后,这个怪人会做出来什么事情?我若说出来,会不会打乱姚墟的计划呢? 还是先不说为好,不说为好! 我想了想,情意绵绵地看向他:“你是我生前的情郎。” 他正喝着茶,听了这话,一口水喷了出来。 他被水呛到了,伏在桌上咳个不停。 “你别蒙我,”他抬起头,边咳边说,“我知道你在骗我,说实话。” 我看着他,心中暗暗叫苦。他可真不好糊弄! “我是来讨债的,你上辈子真的欠了我很多钱。”我坚定地道。 他不咳了,只是看着我:“没一句是真的。” 我扭过头去,避开他视线。我最怕这样的视线了,从前一说谎,爹爹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于是我便缴械投降了。 “唉,罢了,”他突然道了一句,“反正你又不会害我,还会保护我,我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我看见他垂了头,手指搓着衣角。 “你刚才看的什么书?”他问。 我指了指他身边的那本《红楼梦》。他视线转过去,轻轻一笑:“原来是这一本,难怪你入迷了。” 他拿起那书,走到我面前,问:“你生于唐朝?” “是,生于开元盛世,卒于安史之乱。” 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番,道:“那你自己的故事也是一本书了。” “一本不堪入目、只让人想撕书的书。”我自嘲。 “你能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冷了脸,反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成为厉鬼?” 他明白我的意思。我必然是经历了让我不能承受之苦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前生之事,我也只是努力回忆那些让人开心的部分了。 他拿着那本书,坐了下来,随意地翻开一页,道:“有人说,不同的人可以从这书里看到不同的东西。可我不一样,我看这本书是为了学习,”他顿了顿,“学习正常人的情感。我需要知道,人们在面临不同的情况时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我从生活里观察,可我不能总呆呆地盯着人看,那样会被人当成傻子。我只好从书里学习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中却有些酸涩。 “你呢?你从这书里看到了什么?”他问。 我想了想,答道:“什么都没看到。” 他摇了摇头:“又骗人。” 我道:“其实我也骗鬼的。” 我自然有些感悟,可我不想说。 我放不下……当年的事,我真的放不下。 外边忽然乱哄哄的。苏炟向窗外看了一眼,道:“是医生来了。” 他放下了书,对我道:“我得去看看,看看你把云知姐吓成什么样了。” “我对不住她,替我问候一声。”后半句是我随口说的。 “好的。”他竟然应了,起身拉开门,便一步一步挪出去了。 我心中竟有些失落,坐在了他方才的位子上,又翻开了那本《红楼梦》。只是不同的是,这次我会先看看有没有人,才会翻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