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听得呯嗙,那是交击时荡开的特有响声,时远时近,纷纭杂乱。 我看到自己站起来拼命,看到缭乱的战斗,越来越离谱,金色大鸟,扔石块…… 脚趾抽搐了一下,来自真实的痛感提醒我,这一切画面只是信以为真的想象。 看不见剑影刀光,只闻亦真亦幻的交鸣声。 ……… 一定…… 不能放……他走…… 信念憋在脑中,花格帐子在眼中清晰。这是那儿? 有个女人坐在桌子边打瞌睡,是她,我松了口气。 小西见我醒了,便端了一碗水过来。 「佳儿呢?」「走了。」 挣扎着支起身,一阵目眩,床背预先垫了小枕头,倚在上面松软舒服。 伸手接碗。她没有松手,水灌入干涩的喉咙。是药,透明如水,却好苦。 「我去找她。」 「你心肺受了重伤,乖乖歇着,不要作死。」 「落下甚么毛病没?」「不好说,现在还看不出。」她接过碗,斜身递到桌子上,「看些天,如果有甚么毛病,就送你去茅山。」 喘了一口气,疲惫回袭,困倦酸痛了眼睛,阖目流出眼泪。 「黑三娘在那里?」「她去镇江找杨姑娘了。」 「我外公外婆……」「已经差人接了。」 是佳儿代求的罢,一切竟如此妥帖,只是有点遗憾:「她为甚么走了?是躲着我么?」 「傻子。她去追那个老和尚了。」她随手拉了一下靠枕,使之端正。 「有人帮她么?」「派了三个助阵的,都是门中好手,你不用担心。」 正觉口干,也没多想叫一声「水」,她便去倒。 意识到失礼,补了声谢,她笑道:「你不要客套,往后用得着我的地方还多呢,每次都要谢么?」 看窗外已经入夜,不知时辰。夏夜湿暖,喝下热水,很不自在。 所以打发她回去歇息,房间重归黑暗。 黑暗中眼睛不再难受了,我掀掉被子,解下衣服,总算得到一刻清凉。 江潮拍岸声幽幽地不绝,虫鸣规律地重叠着,肚子还有点饿,躺下睡不着,过了很久,意识有些混沌,但还是不能入眠。 『换一个心上人。』 绝情如斯,但还挂念着我的安危。但,只限于此……罢? 只是,那样的话太伤人。一旦思及,便赶紧避开,唯恐再在脑海中回响。 思绪被迫漂浮,扬州,洛阳,长安,家,想到那里,她的音容便跟到那里。 挥之不去,不耐烦了伸腿动脚,扭头向里向外。 遥记起马车上的初遇,摇晃的少女,忍不住把小枕头拉进怀里,抵在下巴与脸颊下。 那年她还未长成,我还是个傻子。而如今长夜漫漫,仍有个傻子在徒劳地思念。 单思的痴情,是双方的烦恼。 苦闷中不知觉地消磨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门被推开。我赶紧把被子盖住身体,小枕头推一边。 小西端着蜡烛,烛光照出很小的世界,一手拿碗。 「还没睡?」「药隔两个时辰喝一碗,夜里不能断。」已经两个时辰了么?比我想象得还久。 「有吃的么。」「等天亮。」 她把灯点亮,见我内衣撂在被子上,笑道:「你习惯光着睡?」 「天热。」接过药汤,又是热的。 「江边挺凉快的,是药喝了出汗。现在这碗属阴寒,喝下去一刻儿就不热了。」 「这药好麻烦,夜里也不安宁,是谁轮替你?」喝下药,把碗递给她。 「就我。这里是瓜洲,又不是邵伯,那去找个丫鬟来?」也难怪,我是三娘的私客,她是三娘的侍从,有些事只能交给她。 「那你怎么睡觉?」 「我在心里想好,过两个时辰醒来,差不多那时候就会醒的。」她递了碗水。 黑夜里独愁太煎熬,我很欢喜有人来说话。但也知她还两个时辰后还得起来,不忍占用她的休息时间,道了声「请回罢。」 过了些时候,穿衣出门。过道幽长,拐来拐去,黑灯瞎火,不知道怎么走。 这不是客栈?旁门忽然打开,吓我一跳。 小西被我来来回回的脚步搅醒了,有些怨气:「干甚么?」 「你识路啊?我走不出去。」「出去做甚么?」 我便告知是想如厕,她喘口气,走出来:「你用床底下的夜壶罢,明天自己倒沟里。」 便领我回房:「这里楼壁都是按八卦摆的阵,白天还好,晚上你走不对的。」 「这是那里?」「芍花派的憩苑———我们有事留在瓜洲,便住在这里。当年庞女侠怕坏人趁夜潜入,就建了迷宫,房子有几十年了。」 看房里陈设,梳镜妆台一应俱全,床头挂香囊,混着草药的气味。 于是我问她:「这房是谁住的?她会不会不高兴?」 「唐珍的房,死都死了。」她答得漫不经心,却让我有些寒颤,「怎么,死人的房间,睡不安稳?」 「不是的。…」对芍花派来说,她是罪人,可于我而言,却大抵是个陌生人,令我如何自安? 关上门转过身,那一刹那,仿佛看到了夏侯珍,定睛却甚么也没有。心里惊诧,也许真的有些怕她索命,倚着门愣了一会儿。 她未加害于我,我却对不起她,我成了打手、帮凶……此刻很想听佳儿安慰,说我做得对,那怕真的错了。 方便的时候,想起了白天里的打斗。灯下看剑,鞘已经没了,是用布包缠的,就搁在床里头。 解开裹布,上段是在皂角林砍缺的;中段两处只是卷刃,口子很小。 好剑虽韧,但连缺口都很小,我都不相信眼睛了,用指肚捋了一下,扎手。 夏侯珍的影像虽只一掠,却逐渐让我不安。好像耳畔都回响着「这是报应」,躺上床睡不着,抱剑候到天明。等到倦迷糊了,想睡一觉时,小西又来了。 接过药,喝下去有些暖意。莫说她不方便,我自己都嫌麻烦:「这药还要吃多久?」 「十五天,然后寒性药就不吃了。四个时辰一服,可以睡个好觉。要想全好,可就说不准了。但你是因芍花派才去塔里,引来这些事,三娘不会不管的。」 「十五天……」「怎么?」「离我生日也快了。」 她便笑问我多少岁,便告诉她:「这个月廿七到十六。」 她笑道:「等廿七,就跟我一样岁数了。」 又问起佳儿年纪,我也如实说:「她从不过生日,家里给她按过年算,算是十七岁。」 姜氏听了又笑:「我还叫她小佳呢,原来比我年长。」她未问需要,便倒了碗茶,搬出凳子,不急着走。 我早已憋得很闲闷,自然乐意有人说话。 「你名字怎么写?」她犹豫了一会儿:「小溪,小河沟那个溪。」 扬州这儿的土话,是不说溪的,显然是从书上抠下的字眼:「这名字奇怪,是谁取的?」 她笑道:「是二郎取的。原本不叫这个。」 二郎……?是黑三娘的次子。有点坏印象,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便问:「原来叫甚么?」「小箐,竹字头下一个青。」 她说小箐时,我愣了一下。这个字切音为慈良,读着很难听,女孩儿那有这样的名字?听说是竹下青,道:「这个字还可以读茜,我叫你茜儿好不好?」 她抿着嘴笑,不是欢心的那种:「你乱叫,我不睬。」 她爱问太白山上的风光与生活,我都一一回答。 说起松鼠向人乞食,又溜开抱着糕点啃食,她便很开心,但转而眉头低下道: 「三娘在蜀冈有个园子种胡桃。有一年秤平寺放生松鼠,把胡桃全毁了,气得她派人又去捕杀了好多。 我想,放生是不错的,但是要放到太白山才好。若弄错了地方,又是恼人,又是害了它们。」 她或许只看过画上的松鼠,其实太白山上的形貌不佳,尾巴的毛也不蓬松,倘若她真见到,应该是喜欢不起来的。 箐儿鬓发如云,目似水中的明月,更兼气若幽兰,撩到心里痒,盼她再说一句。 起初怕把她说烦了,却发现她颇健谈。递过水碗,对我说:「从来没有人陪我聊这么久,你没有嫌我烦么?」我忙说不会。 「在庄子上,在芍花派,没有人喜欢和我说话,更不会说这么久。」 听这么说,心中有些喜悦:「得你陪伴,受伤也值得。」她却笑道:「可我希望你平安。」 早上在庭院的时候,听到马嘶。箐儿道:「是三娘来了。」她有些惊慌,让我把夜壶丢开。须臾三娘踏入门中,她戴着防晒的垂纱斗笠,除下来交给箐儿。 我急不可耐:「怎么样,镜子找到了么?」 黑三娘道:「老和尚胡说八道,杨丫头已经到茅山了。」又问姜氏:「不是让陈公子安歇,不要走动么?」 她语气不善,我赶忙接道:「是我闷得难受,不关她的事。」 三娘又问:「昨晚还好罢?说来也是奇怪,你体内有一股无相掌的寒气,却丝毫没有发作。」 「甚么无相掌?」这一说吓得我不轻。萧纪说过,中无相掌须及时驱毒,若耽搁上一天,足以致命。 「是小佳说的,我也不懂这个。但看来是没事的。改日我送你去茅山,请倪真人看看。」 说起倪真人,我问:「你去茅山了么?这么快?」她知道我是说镜子的事,道:「我在润州找了一个晚上,茅山是老月去问的。你放心,不会有事。」 然后就让我回去歇息。可我觉得不太放心,走到廊道里,竹墙木墙花眼睛,平白生出许多担心。 回来想问问,却听到她在骂箐儿,扇耳光:「你算甚么东西,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箐儿低着头,不敢置辩。黑三娘冷笑道:「玩甚么矫情?我是知道的,你跟着我做事,没吃过那些苦。但你要记着,你始终都不是大小姐。」 接着,三娘又骂了一阵,渐不堪入耳。箐儿脸面涨红,好像在流泪,但这是主仆间的事,我不敢多嘴,便轻轻地清一下嗓子。三娘闻声往我这看了一眼,便停下了,问:「小陈,有事啊?」 不待我回答,用指关节敲了箐儿额头:「陈公子不认得路,去罢。」 箐儿便低着头小跑过来,我转身跟过去,跟到廊道里面,问怎么了,她只是掩面摇头。 「因为我跑出来?」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道:「三娘要我在你房里熬一宿,好随时照顾。我那时有些困了,便擅自回房睡了……」 「是我嫌热,赶你走的。我去和她说。」 却被她拉住袖子:「你省省罢,不要添乱了,是巴望我被打死么?」她哭的时候,低头用袖子掩住口鼻,不看我,眉头却皱起来。 「箐儿……」我念成茜儿,她抬起头没有作声,「还疼吗?」 她没有回答,往廊道里走,拐了几个弯,到我的房间。 「她待你太凶了。」 她却不答,说道:「陈公子,你甚么也别去说———三娘一定会以为是我教你那么说的。」 坐在床上,不知说甚么好。三娘待她不是挺好么,怎么忽然凶恶起来,叹了口气:「我还是早日去茅山罢?都是因为我的事,她才打你。」 「她是因为庆典没办成…」她仍站着,似乎还想说下去,咬了咬嘴唇,「你经脉受的冲击不小,就好生休息着,不要乱走动。我该给你煎药了。」 无相掌……是何时中的,怎么全无印象?解开衣服,身上也没有掌印。 盘腿坐在床上,闭目运功,从丹田到周身捋一遍,并没有感觉到掌力的阴毒,只是真气比从前混浊了。 受伤后身体机能紊乱,生出的真气不如平时纯澈,这倒不奇怪。 深呼吸提气在手,筋肉鼓胀,似比从前更强,正当欣喜时,这新增的力量又消退了,须臾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得而复失,使人失落,也令我坚持要找到力量的根源。再次默念起心法,幻影开始在脑海中乱闪,肚肠有些怪响、毛孔说不出的难受。 听到门轴的轧轧声,浑身肌肉放松,睁眼已出了一身的汗。 「陈公子?」箐儿语气紧张。她把药碗放在桌上,从妆奁里拿了张手帕,为我把脸上的汗擦去。 怕解释不清,索性不说了,扎起衣襟,道:「我不是士绅公子,只是个粗俗武人,你叫我陈迩便好。」 箐儿:「你若是粗俗,世间还有多少不俗的人?」 听了这话,我很高兴。写几道诗词,听镜子恭维两句,我也会自认是个风雅的人,但还没有人这样夸过:「士绅公子,也不过是精巧的俗人。」 箐儿将药碗顿在桌上,神色有些怪。我总觉得,她有甚么话,有甚么心思———若有两颗心,若是两个人。 她的眼中像是力搏后的疲惫,甚么都没说,焦苦地站着,也没把碗递来。 我就起身自己去拿,她就说:「陈迩。」像有许多大事,但我看她,她勉强笑了笑。 「叫人大名,不习惯么?」她点了点头。 「我小名叫仲崖。」「仲崖,你若是烦闷,我弹琴把你听。」 「我不懂琴,不能知音便辱了你的琴技。」她微微摇头,没有说话,看我端过药碗,神色忽不太好。 她强作一笑:「我教你,好不好?」 教我?「我怕学不会,你要耐心点。」正要喝药时,她说了句「等一下」,顿了顿:「不要喝。」 「怎么了?」她摆了一下头,又变了话题:「如果做件坏事,却不会受到惩罚;但若就此罢手,却会反受其害———仲崖,你会怎么做?」 怎么问起这个?倒教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见我不答,低下头自顾自说道:「就算人不知道,菩萨也看得见罢?」然后她抬头神色无光:「可我别无选择。」 我不明白所谓何事,但问起来,她又不说了,只道:「没甚么,你烦了罢,我去把琴带过来。」 她从我手中把药碗接回去,倒在地上,这是干嘛?可倒了一半,又颤手倒不下去。 抓住她的袖子:「是甚么事让你为难?」她的笑意有些苦:「陈公子,跟随黑三娘这些年,我为她做了无数的坏事。你信么?」 「那是你身不由己。」 「你当我在忏悔么?你从太白山来,不知道我们江湖混子是怎么做事的。我只是……习惯于做一些更正经的坏事,对欺骗朋友那一套不忍为之。我一直没对你说真话,可我……不愿意你……唉,故有一句实情要讲:三娘把你留下,不是为了救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松开袖子:「那为甚么?」 她的目光躲开了,无力地垂下:「控鹤功。」「甚么?」 「你喝下的,是会让人逐渐产生幻觉的迷药。喝上几天,就会沉浸在迷幻中,问甚么,就会说甚么。即使是家传武功的心法、秘诀……」 「你们都是甚么狗屁!」气得把药碗夺过,掼在地上,站起来,撞开她,把桌子上的茶壶撸飞,砸得粉碎。 就因为情急之中弹开了飞石,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被人盯上了。 这门武功高深,我根本就只学到皮毛,实话实说,黑三娘反而不会信。 而且就算能把控鹤功传给她,也多半会被斩草除根罢? 箐儿受了三娘命令,却感念于长谈,将我当作了朋友。现在实情相告,心中定是经历了无数次挣扎,便不合迁怒,因此强忍住怒火:「撞疼了么?」 她语无伦次:「……可是我……,你知道的……」 「你劝她罢手,便挨了打,对么?」她没有回答。 我心很累,白经历了这一天:三娘可能根本没去润州,佳儿也不是追八指和尚,我的外公外婆…… 「我的外公外婆,现在怎么样。」箐儿微微摇头:「你家里已被控制了。」她掏出一块手巾,去捡地上的碎瓷片:「今天晚上,三娘不呆在这儿。我带你出去,躲一夜,明早去茅山派。」 我也蹲下,正要去捡,被她挡住:「划手。」 「就算能逃出去,可是我的外公外婆……我要找到佳儿,然后把外公外婆安置好。」 箐儿把碎片包好,放在桌子上:「找佳儿不如去茅山。你放心,我们这行虽然有些脏,但毕竟是城里做生意的,不会不择手段。何况三娘怕你带茅山派寻仇,不敢对二老过分———只要你能逃出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