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城有座山,山里有座庵,庵内尼十几,朝暮虔焚香。 这日早课过后,庵门方开,迎香客而进,或敬佛,或还愿。 许久,一对四旬夫妇敬香后左右而顾,不见其子,寻尼问之不得其踪,心下骇然。 不同城中春意零落,静慈庵后自有一派春色。 庵后桃树丛丛,妖娆展枝,晚到暖风引得花蕊竟相吐露,加之雾气萦薄,似九天虚境,临境之人皆道不尽身在其中的惬意。 曲廊回绕,一白衣少年茫然穿梭,忽见一道未落锁的破旧小门,犹疑着轻轻拉开,一时丝丝凉意扑面,定睛一瞧,惊见桃林秀丽景致,乍喜之下缓缓步入,心道:父亲果真未欺他,山上确有仙境。 信步游走林中,雾侵长裳。待身感冷意欲返,才觉林间石径错落,环顾视之,惶惶然不知来时的路。 慌乱无措之时,一灰袍小尼姑闪身而过,他连忙跟上,对方步履轻快,而他长年娇养体力偏差,随行一路至一石桌时已是气喘吁吁。 他与小尼姑相距约三丈,桃树相隐,他并未被发觉。待缓过气来欲上前,却见小尼姑鬼祟地打量四周,坐在石凳上从怀里掏出一油纸包,迫切摊开,竟是一酥黄焦香的烤鸡,那素手扯下鸡翅吃得津津有味,他隐约听见她小声的感叹,心生鄙夷,不悦道: “小师父既入空门,就应守矩,怎能偷食荤腥!” 云棠循声望去,雾色中行来一翩翩少年郎,在与她最近的桃树旁站定,打量着她的神色带着十分不喜。 她微微一笑,早些偷啄了几口师太房内偷藏的桃花酿,酒意微醺,扯了另一鸡翅上前讨好道: “这位小施主可想尝尝这蜜汁小烤鸡,甚是鲜嫩可口美味无比呢!” 近身看清少年样貌,云棠微愣,这少年身带清流韵骨姿,双眼若睡凤顾盼生春华,玉容清俊,措辞难尽其美。 “不必!”鸡翅油腻,酒气扑鼻,白衣少年掩鼻退后一步,看着她嘴边油污,嫌恶道:“在下不与污浊之人相亲!” 云棠杏眼圆睁,拔高声音嗔怒道:“你说谁污浊呢?” 白衣少年本文弱性怯,从小到大何曾被人这般怒言相向,被小尼姑凶得面色一僵心中忐忑,嘴上倔强却懦道:“谁应就是谁~” 云棠闻言甚是不爽,一剪水双瞳盈溢着不满,若不是有人向小包楼购消息,想得知静慈庵香火油钱的数额及去向,她何苦潜伏于此吃了两月的清羹素菜。难得交易已成,今日方得以饮佳酿尝荤腥,饮酒被撞本就郁郁,躲至桃林又遇这位不知从哪儿蹦出的少年郎,还一副说教的老成样,请他吃鸡不领情也罢,竟敢说她污浊! 她一亭亭玉立冰清玉洁明眸皓齿的姑娘家,哪里污浊了,他才污浊,他祖宗十八代都污浊! 白衣少年被她怨念的眼神吓得又退了一步,紧靠桃树无胆再说一词。 瞧着他可欺可揉的兢惧小模样,云棠“噗嗤”一声笑开,原是个色厉内荏的小公子啊~忆起另一个世界的壁咚教课,酒意怂恿之下,心生捉弄之意,遂把手中鸡翅一扔,步步逼近于他。 白衣少年听她笑声清脆如铃,但觉可怖至极,看着她慢慢靠近,不禁瞳孔深缩,身体不住地颤抖,偏头欲寻路夺去,脚下忽一拌顺势而坐,待反应过来已被困于小尼姑的双臂与树之间,甚是后悔当初嫌苦累,不听父亲之言惰于室懒习武。 惊恐地看着眼前放大的脸,顾不得疼痛的脚与臀,他身体紧贴桃树,猛地嘴上一痛,须臾一阵柔软碾压,清醇酒香顺飘鼻腔流入心腔,他呼吸一滞,涨红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家中尽是姐妹无兄弟,父亲也未教过他这类男女之事,如今在一尼姑庵被一小尼姑轻薄,怔懵无措,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唇瓣似被她用小舌描绘着唇线,柔软黏腻,不觉心尖一颤,上身僵硬,双眸紧闭紧握手下泥土,胸前如有几缕不清不白情绪环转袅绕,思而不解。 片刻嘴上温软离去,他讶异心中竟生出些许怅然失落之意,凤眼水雾氤氲,脸上赧然,想必是已入腹腔的酒气作祟,让他亦多出三分醉意。 云棠就着衣袖擦了唇,见少年满面羞红还想调戏一番,忽听得远处呼声渐近,凝眉倾身吻了吻他光洁的额头,转身拿起烤鸡跑进一条小径,应是跑得太急,桃枝重挑起她头上的尼姑帽,少年只见她如瀑青丝倾泻而下,回眸一嗔,似怨犹怼,不及拾帽就快步离去,惹得他身若居云端,飘摇不知归。 “星儿!” 两个小尼姑带着一对中年夫妻慌张上前,扶起落落失神的顾胥星,问道:“小施主可还好?” 顾胥星回神望着中年夫妻,清明慰道:“父亲母亲放心,星儿无事,只跌了一跤,有些狼狈而已。” “当真无碍?”顾父忧问,顾母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 “当真无碍。” “时辰不早了,那我们下山吧。”顾母温言道。 顾胥星点头应允,瞥着树下遗帽对着两个小尼姑欲言又止,顾母见状问道:“可还有事?” 顾胥星隐隐不愿二老知晓,缄口摇头,携了二老出了庵下了山。 舒城文定巷,有人家六户,皆是老实的布衣百姓,晨出务工日落回居。 云庆打织染庄下工,方至巷口邻门老庄就笑道:“你家云棠回来了,你怎还在这儿磨蹭。” 闺女回来了?云庆一喜,当即放快步子,回到自家矮墙小院,便瞧见媳妇与闺女有说有笑,桌上置着两三家常小菜,香气四溢,看来闺女一回,媳妇儿比平时做菜更费了些心思。 云棠听得院门声见他归来,悦道: “爹,累着了吧,快洗手用饭啦!” 云庆笑中带怨道:“怎地回来不提前跟爹来信说说,爹也好早些下工去接你。” 自从闺女两年前同云临出去了趟,回来后个性不若之前的唯诺内敛,变得明朗爱闹且还喜调笑,此后因着随云临外出做差,一年中只归家两三次,次次所待时日不多于半旬。 “小棠又不是稚子小儿,哪儿还需爹亲自去接。”云棠笑道,为云庆斟满小酒一盏,夹了小菜放置娘亲碗内。 云母也为她夹着菜,道:“此次回来能待上几天?” “还不知道,需等堂兄的书信告知。”云棠道,说起这位堂兄,其中还有一段隐情不曾与二老说明。 当初云临哄骗二老他行商贩茶人手不足,求得云棠出门助他,哪知他哪是什么经商之人,其真实身份乃小包楼楼主座下的小包子管使。 小包楼,江湖市井所有小道消息的搜集组织,以消息换银钱或特权; 小包子,是其门下负责乔装潜伏搜集消息的雇佣工们的代号。 云临因手下小包子紧缺,一时把主意打到自家堂妹身上,当他把一纸雇佣契约给云棠时,云棠不疑有他,红手印一按,成了小包楼第幺三幺四号小包子。 后来任务下达,云棠才知中了自家堂哥的圈套,与云临在渡船上起了争执,脚下一滑不幸落水,醒来便成了另一个云棠。云临本就理亏,见堂妹落水窒息而亡早已吓得脸色苍白跌坐在地,后见其死而复生又甘于做小包子而喜不自胜,关于她性情大变,只当她鬼门关前走一遭被阎王老爷敲了脑颅。 云母听得闺女暂无定下次出门的时日,乐道: “那在云临书信到来前,我们一家子好好聚聚。” “嗯嗯,小棠在外甚想念爹娘,此番望能多待些日子。”云棠嘴上如此说道,心内却知书信这两天定会到,如今她已在小包楼下做了三年有余,云临眼瞧着她快光荣身退,此前两桩任务安排甚是紧密,让她连个喘气儿的时候都没有。想至此真想那人立马出现在眼前,让她好生收拾收拾一番,可惜他像把准了她的脾性,这一年来愣是怎么都不来见她,直恨得她牙痒痒! 云庆夫妇得知闺女在外挂念着自己,更觉心窝暖融欣慰,不停给云棠夹着菜,小小宅院温暖无比。 翌日,云棠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在静慈庵那段日子,连个懒觉都偷不得,这下回家总算能补补失去的好眠。 云父一早去了织染庄上工,出了房门,院内只云母在缝制一件水蓝新裙,云棠笑着跟云母道了安,洗漱后去厨房取了尚温着的饭食。 云母暂搁了新衣取了篮子鲜蔬,笑道: “小棠,对门儿似新搬来了一户人家,以后大家就是邻居,用了饭我与你且带上这些过去问候问候。” “知道了,我的好娘亲!您老人家又在给我做新裙吗?”云棠问道,发觉新衣料子虽不算极好,但也属中等,估计昨儿个给二老的银钱大多花在了这匹料子上。 “姑娘家的,总该多几套新裙。眼下你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穿好看些有人上门提亲也不怕丢了脸面。” “小棠只怕累着您了。文定巷内就属娘亲的手最是巧,一穿上娘亲做的衣裙小棠顿觉自个儿美若天仙,仿若一出门便会惊呆舒城一众公子哥儿!” 云棠言笑晏晏,云母带笑嗔怪了她一眼,道:“这般不知羞的话你也说的出口!” 她“嘿嘿”一笑,“还不是爹和娘亲把小棠宠坏了~” “你呀~”云母拿她无可奈何,只笑着继续缝制着新裙。 云棠用食向来细嚼慢咽,等吃完饭食已入巳时。她略微拾掇了一下,提了菜蔬挽着云母叩响了对面邻居的大门铁环。 开门的是一位妇人,衣着朴素但用料不凡,眉眼带着贵气,有着一张好面相,见敲门的云氏母女自己并不认识,浅笑问道:“二位有什么事儿吗?” 云母笑道:“我们住在对面,夫君姓云,这是小女云棠。今早见你们搬进文定巷,想着过来问候一下,以后邻里邻外也好互相照顾照顾。” 云棠递去菜蔬,乖巧地叫道:“婶婶好。” 妇人闻明来意,见云母言行温柔,云棠乖巧可人,一扫心中戒意侧身请二人入得院内,道: “我夫家姓顾,因闻舒城山灵水秀遂至此定居,瞧这乱的~刚搬来,还未收拾妥当,让二位见笑了。” “当初我们才来时也是这般,顾嫂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们。”云母随顾氏于厅内落座,两相交谈甚觉投机,云棠有些坐不住,得了顾氏应允,在顾宅参观起来。 顾宅较云家大上两分,这两分即是后院多出的鱼池。她漫步到后院,见池边摆放着一桌案,上有笔墨纸砚彩,应是有人闲来在此作画。 行至案旁,纸上描来是一幅桃花烂漫、画眉交颈图,她不懂作画,说不出什么技巧来,只觉得很是好看。猜想作画人许是犯了相思丹青赋情,不禁轻笑起来。 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转身看去一怔,此人似在哪里见过。 顾胥星此刻心跳如擂,女子鹅黄轻裳俏立案前,清秀的小脸肤白如雪脂粉未施,红晕自透清新可人;微风徐来,带起她秀气小耳旁的一缕黑发,轻舞慢扬;一双杏眼莹润晶亮,茫茫然看着他想着什么,直瞧得他俊脸泛红潮,手脚发麻…… 他闭目默了默又睁开,只愣愣地看着云棠,半晌才听得她像想清楚了什么“哦”了一声,他以为她会说什么,不想她蹙了蹙眉竟是转身就走,让他懵晕好一会儿,待反应过来慌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