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枕危从一片黑暗中醒来。
近处似乎有光。起初他以为那是成亲宴上的喜烛,过了许久才昏昏沉沉地发觉,周围太静了,只有燃烧成烟气缓缓上升时哔剥作响的声音。
如此深沉的夜。
秦枕危抬手想要再睡过去,才被异常冰冷的沉重感惊醒过来。他满是迷蒙地晃了晃,被冷冷的铁链拍在脸上,那些荒芜的、自醉自省的情感一下子都散了个干净。
夜不是夜。喜烛也并非喜烛。
他在空无一人的底下暗室醒来,缠着满身酒气,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牢牢锁住,不知今夕是何夕。
秦枕危不是傻子。
漫长的黑暗给了他充足的思考时间,足以将前一夜如果他仅仅睡过了一天的话沈镜的一举一动剥丝抽茧,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来。
沈镜确实比秦枕危所预料地更在乎他。他啊,虽然表面上看着冷淡不近人情,与是是非非都保持着距离感,可心里比谁都还要念旧,还要走不出过去。
正因如此,他才格外清楚地了解,他与沈镜已经毫无可能了。
从沈镜与秦霂定下婚约的那一刻,秦霂的丈夫与她的兄长便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了。
可是他现在在这儿。囚/禁他、将他锁在这无人的暗室中的,非沈镜莫属。沈镜绝不是那种为了一己私欲而将旁人限制在自己身边的性格,那么他想要做些什么便呼之欲出了。
沈镜打算在成亲宴那天对整个秦家动手。所谓姻亲、所谓联盟,都将于那日烟消云散。
他终究还是不够心狠。他想放过自己,于是借着修堤的口将他从京城差遣出去,天高皇帝远,等京里传来消息,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自己无力回天,可至少能逃脱追捕。
可谁能料到秦枕危还是回来了呢?
沈镜不希望他死,所以将他留了下来,安放在自以为安全的、无人可见的地方。换言之
他的父亲,他的兄长,因这场盛大婚事聚集而来的所有族人。
都会死在这场复仇之中。
沈镜有十足的把握会一击必中。从早早定下的婚约来看,他已经谋算了很多年,伪装了很多年,就为了这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他的动摇,他的和解,他的为难,他与秦家的交好,与皇帝的敌对,不过是精心策划的戏码。
十一年前,沈府的大火、秦家的谋杀几乎带走了沈镜的一切,而他也终于要带走秦枕危的一切。
啊
秦枕危抱着头,蜷缩在床角,没有落下泪来,而是无声地大笑。
十一年前他什么也做不到。
时至今日,他还是什么也做不到。
最最无能的,便是他自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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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枕危于这些天来第一次见到了沈镜。
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面色也十分苍白,下嘴唇断了一小块皮,可是主人依旧无知无觉。秦枕危在醒着的这些天从来没有为难过送伙食的下属,没有哭叫吵闹,甚至还想到了要沐浴冠发,差人打了整整一个浴桶的水送到暗室来,简直不像个被好友莫名其妙灌醉的阶下囚。沈镜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仿佛一切如常地问他这些天过得如何。
只有这个时候,只有面对他的时候,秦枕危才能从能言善辩的沈丞相身上看出一点张目结舌的沈少爷的影子来。沈镜或许能在诗词歌赋上胜过自己,可真正吵起来时,词穷的永远是他,首先认输的也永远是他。
沈镜以罕见的拙劣的退让,包容他不可一世的意气风发。
可那些老狐狸才不会对沈镜手下留情呢。
语言是最容易制作的刀刃。而它将刺进心里。
沈镜的心已经很疲惫了。他不该迎接异常歇斯底里的争吵,不该承受愤怒、失望、仇恨与所有他不想从自己身上获取到的一切可他还是来找秦枕危了。
他在强迫自己面对。无怪乎鲜血淋漓。
秦枕危决定先行一步。他看见落在沈镜衣领上的寒霜,假装着打了一个寒颤,又因为实在是装的不像,秦枕危没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放轻声音,藏好自己的不安,拉长语调说:
“还请丞相大人行行好,放我出去晒太阳吧。”
他看见沈镜抬起头来。看见不可思议盈满他的双眼,就像满天星辰倒映在静静的湖泊之中。
沈镜或许没有意识到他犹豫了很久不、那其实不是不可思议,只是沈镜一个人的发傻而已。
“可以”
“只是现在是晚上,你想看月光下的竹林吗?”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发觉,他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轻柔得不像是对仇人之一的安排、命令。
我的丞相大人,我的阿镜啊。
在那之后,秦枕危基本就能在书房中活动,而不必去地下室呆着了。秦枕危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思考这个地下室存在的必要性,里面为什么有生活痕迹,被褥为什么使用过,架子上的书又为何如沈镜这个人一般有条不紊,整整齐齐。
得出的结果令他默默了一个下午,直到看见麻雀落在床边,天真无邪地来啄他的晚饭,才勉强从低沉的状态中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