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妃刚开始见到四维空间图时,当然是万分惊讶,只觉神奇至极,想不到自己竟有了高维意识,这时再看到,便不觉得有何异常,看多了自然习惯。
随着习惯,灵识渐在四维空间生发、畅游,她的高维认知便越来越多。
四维图如同修真筑基那样,仅是认识高维世界的发端,个中的玄奥、复杂,显然不是仅靠看图就能了解和掌握的。不过于她而言,已是一大奇迹。同样的一幅立体图,她能经由三维体看到四维体,而美丝依则只能看到三维,这就是再明显不过的维度差异。
她想起四维空间与三维空间的中心点差异,当即开无极阵以灵识寻找。
四维图中,狭长三角保护区各立体面的中心点全落在归丘城的背后,相距三百公里远的尼卡山附近。计算后发现,该中心点与她所处位置及边线所构成的斜面夹角,竟又是4。
放大后发现,那儿全是熔岩流沟渠,两边悬崖峭壁,无路可逃。
她细思良久,忽然惊喜地对美丝依说:“我有办法救它们了!”
美丝依一听,立刻奔过来,惊喜地问:“什么办法?是……是让变异体进飞船躲避吗?魅曜暗灵说变异体和人类存亡密切相关,就算只让怀孕的母兽进来也行,不至于灭种……”
宓妃摇摇头,说:“办法不能只是这样,就算它们进来,又能进多少?我有个法子,不仅能救它们,也能救我们自己,但要冒很大的风险。”
美丝依见宓妃一副迟疑难决的样子,忍不住着急地说:“到这地步,也没什么风险比金星毁灭更可怕了。而且魅曜暗灵说,只有你能救它们……”
她眼睛一亮,问:“它怎么说?”
“唉!它说它只知道你能救,至于怎么救,也不清楚,要我听你的。”
空闲之时,宓妃曾暗中开天眼睑视魅曜暗灵,发现美丝依脑中有一丝时明时暗的怨灵之气,漂浮于三、四维之间,随她情绪、内力而时强时弱,此外并无妖气、邪气、鬼气、魔气,知它不是妖魔鬼怪,放心大半,此时听美丝依说它也认为自己能救,信心更足。
她再想了下,终于下决心说:“既如此,还真可以试试,此外,我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我曾在尼卡山一带有过一段奇遇,我想再去那个地方,冒次大险。如果一切顺利,或许我们能去另一个时空,或另一颗星球,也很可能仍回这毁灭之地,一切但凭天意。”
美丝依忙说:“那太好了!总比等死好。难怪魅曜暗灵说唯你能救。”
她见宓妃修眉紧锁,说的十分慎重,情知必然凶多吉少,可她对群兽的感情远远超过对人类,既听她说有办法,不管上刀山、下火海,都愿一试。
宓妃既知美丝依曾与大羿相爱,爱屋及乌,对她就不像刚见面时那么警惕。而且身处险地,除美丝依外,也再没人可商量,何况女人之间,本就容易相处,故自然而然地倾心相谈。
这百年间,美丝依终日呆在毒气弥漫、人迹难至的玛亚特火山区,远离人类,不止是玛格俾之流的成天高喊民主、自由的快乐文明人将她逼到无处容身,也不止是因大羿的移情别恋而伤心、绝望,也因人类对魅曜暗灵的极端恐惧和仇恨,令她无地自容。
这百年的挣扎求存,在火星等其它宜居行星,也就三四十年或十来年,但在金星,这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都是可以掰着手指头逐一数下来的,不因时空的不同而有些许减少。
常人闷在屋里,几天、十几天还行,多了便觉寂寞难耐,而她百年。
就算一个人习惯于孤独,花花世界总还可以有消遣、寻乐子的地方。思想者沉迷于思考,于孤独的思考中不觉时光之匆匆,抬头望向窗外,仍是一片花红柳绿。而她呢?光秃秃如刀锋兀立的火山岩、凝固成一条条深黑色沟渠的熔岩流,就是她眼中的风景。
快节奏下,懒人有懒福,即便经年累月地泡在屋里作个标准宅男,一个电话就有外卖,再怎么也有点香喷可口的味道。而她,饿上十几二十天是常事,能找到什么耐高温的小虫子吃,就可填肚子。之前,还时不时地去野人山打打牙祭,待地震、火山频发,便成了奢望,任她武功再高,也没法和大自然的伟力相抗。能活下来,都是奇迹。
但生存的艰难还不是最可怕的。
她曾尝试悄悄融入人类,在某个地方隐姓埋名。如果不是在金星,这想法或许能实现。可她只能呆在金星。满目疮痍的毁灭中的金星,哪有地方可供她实现这简单、朴素的田园之想?
百年的挣扎,非言语所能描述,好在她早就习惯了衣衫褴褛、形销骨立、饥饿难耐了。因而宓妃看到她时,她才会那么地瘦、那么地娇弱不堪。
人于末途,大抵如此,和人穷志短、天生命贱,没什么两样。
不幸的是,于这样的不幸中,她还必须守护与她一样不幸的魅曜暗灵。
两个相依为命的生命体,就是这样苦难而又决绝地苟活于天地间。
不论有意还是无意,人人都将责任推给魅曜暗灵。魅曜暗灵成了金星毁灭的替罪羊,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可以逍遥法外,道貌岸然地伪装正义。
她一个娇弱女子,百口莫辩。
因而,她对同类既有一丝天然的亲近感,又格外提防、害怕、畏惧,这种心理,和动物对人类完全一样,却又不是她只能与兽为伴才特有的。
当然,她又不是动物,因为还对同类充满了刻骨仇恨,这又是非为同类的动物所没有的。她知道是谁令她从小到大饱含屈辱、家破人亡,是被谁昼夜不停地追杀,连躲到地狱也不放过,最后只能流落到玛亚特火山区这样的不毛之地苟活,而且一活就是挣扎的百年。
百年前,她虽因一棒而醒,却也并未因一棒而忘却仇恨,只是深埋心底,等待爆发。所以,她见到宓妃时的心情才十分复杂,不止有担心、害怕,也有难以掩饰的恐惧和仇恨。
她本可以不说出魅曜暗灵在自己体内的,撒个谎而已,可她又不是那种功于心计,靠算计他人来捞取好处和利益的人,这点倒是和宓妃一样。
独居玛亚特火山区百年,她虽失去所有,却难得地依然保留了一颗原本善良的本心。只因与世隔绝的求存,虽然无比苦难,却也因远离了人世间的污浊,而使心灵纯净。所以即便百年过去,她仍不怎么懂得如何防人,又不问世事,以为人人皆知她有魅曜暗灵。
幸好她遇到的是宓妃。
这或许正如宓妃所猜想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才有命运的交叉线。
宓妃本就没有杀美丝依的意思,明明已经知道了魅曜暗灵在她体内,仍不将这当作多大的事,既没将她视作来自外星系的妖魔鬼怪,也无任何将金星的毁灭归罪于魅曜暗灵的意思。
因为她知道真相,并且是人类中唯一知道全部真相的人。基于她的道德良知和高洁的品行,当然就不会去错怪或诿罪于美丝依和魅曜暗灵。这对她来说,是再正常、自然不过的事。
在她认为十分正常、自然不过,之于美丝依,却是无比地震撼。
所以,当她知道宓妃竟是大羿的战友,便也自然地生出亲近、友爱之情,不但例外地放下了仇恨,还和宓妃戮力同心,齐战aa,解救群兽,于感激中更多了份信任和崇敬。
原本正邪不两立的二人,便因这场浩劫,意外地成了患难与共的朋友。
宓妃想了下,对美丝依说:“魅曜暗灵能控制变异体,对吗?你让它通知瘸腿霸兽,先带变异体们顺着前面的那条山沟去熔岩流沟渠等待,那边目前安全。我要再回基地一趟。”
“好!”
三小时后,飞船驶近凤凰山。
从烛阴山狂卷而来的地震正向冠盖城逼近,大地的咆哮声隐隐传来。
天空晦暗,泛起了可怕的血色,那是因火山喷发出的弥漫大火和冲天热浪而产生的热蚀效应。血红色的天空中下出瓢泼血雨,哗啦啦地洒向挣扎的大地,仿佛所有生命的血都汇集在了这最后的时刻,来自天堂,来自地狱,是倾诉还是控诉?天地不知又谁知?
冠盖城在颤抖,凤凰山在颤抖,女娲雕像在颤抖……触目所及,一切都在颤抖。万物毁灭,死神狞笑。要不了多久,这曾经的人间圣地便荡然无存。
她静静地飞到女娲雕像头前,默默地凝望,默默地流泪,心潮起伏。
美丝依也跟着飞来,见她一直注视着雕像,这才知道她飞回凤凰山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再多看女娲一眼,既好奇又不解,看看她,又再看看女娲雕像,不明白生死存亡之际,她怎么还有心情特意返来,却又不敢问。忽然惊咦一声,说:“你和她长得真像。”
她从沉思中一惊而醒,回过神来,茫然地问:“你说和谁长得像?”
“女娲啊!”
啊!
她惊呼一声,声音突然比刚才大了许多,脑袋便如炸开一般,轰地一响,以为听错,迟疑地看看美丝依,再看看女娲雕像,说什么也没想到。
她刚来冠盖城时,从乱军中杀出,怀抱婴儿,甩开黑夜和毒雾,步履蹒跚地一步步登上凤凰山,远远地望着同样怀中抱着婴儿的女娲雕像,心潮起伏,感慨万千,虽也曾诧异地觉得和她举止有些相同,却从未想到会长得像。
这多少有些巧合的相像,在常人心里,也不过是那么一点点惊奇或兴奋而已,可对她来说,却是莫大的震动。如果不是恰好有美丝依在旁发现,她说什么也不会想到,就此而去。
只因这相像,让她不能不怀疑玄阴就是女娲精魂,自己自小到大受其滋润,才会有这样的像,也因受她庇护,才能在一次次的生死存亡中,侥幸活下来,并因机缘巧合,得悟天道。
这样的像,对她而言,意义十分重大,关乎深藏心底的那个谜团。
她转过身,看着美丝依,颤声问:“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美丝依见她情绪十分激动,生怕她不信,说:“你看你们的脸型、眼睛、鼻子、嘴唇,特别是气质,还都抱着婴儿,简直太像了。你要不信,自己拍张照比较一下,就知道了……”
她哦了声,这才想起。
只因从未想过和女娲长得像,并日日看着,又战事频繁,她之前竟没想到该拍张照片来做纪念,这时赶紧点开手机拍下,再将自己的照片放一起比较,只看了几眼,便真觉得有些像,一时浑身颤抖。美丝依也凑过来看,看着看着,忽然说:“你多半是她转世。”
她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声,抬起头来凝望女娲雕像,一时痴了。
只因风吹日晒雨淋,青铜铸造的女娲雕像较斑驳,和她脸型、神态、气质相比,多少还是有些差别,但只要仔细看,就会越看越像。这样的相像,尤须旁人在旁比较,才能看出。
烟雾中,女娲怀抱婴儿,一只手高举起略呈心形的盘状器物,头微微后仰,身子前倾,衣袂飘飘,即便是到了这天地毁灭的最后时刻,依然在呼唤生命随她前行,依然是那样地端庄、那样地圣洁、那样地悲悯,依然预示着,只要她在,生命就在,万古生生不息!
泪水奔涌而出,她止不住哗哗流。
她想起烛照看向她的充满深情的眼神,想起他临终飞升前对她说的千生千世不了情,终于明白他为何要这样说了,不由百感交集,泪水长流。
这一刻,她似乎开始明白自己是谁了,为何刚出生,就被炁尊子带走。
那是怎样的生离死别,又是怎样的痛不欲生,她不知道,只因今生今世还没深深体会过,难以产生共鸣。但前生前世呢?千生千世呢?父母之心,恋人之情,思念之苦,别离之愁,总会随风雨刮过,云烟飘来。肝肠寸断,柔情无限,又岂因朝露而有差。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
一叫千回首,天高不为闻。
这生生世世又千转百回的悲歌啊,全因那亘古不灭的生命而起……
熟悉的声音又在耳畔轻轻地响起:“虎妞不哭,把星际导航图带走。”
她心一震,赶紧抹去泪,徐徐飞近,在雕像身前身后寻找,也没见到,抬头望向雕像手中高举的心形盘状器物,暗想莫非是它?飞上去,细瞧器物上刻着的银河图,脑中忽然如触电般,天眼全开,睑视到浩瀚无尽的烂漫星空,滚滚而来,滔滔而去,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