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细白的小手捧着青梅糖阳光透过斑驳竹林洒下,糖丸莹透润泽,一丝丝青梅的酸涩飘进鼻端。
卫封手掌紧握成拳将手上的信揉碎。
庄妍音踮起脚尖:“哥哥,你不开心是府中的老爷身体不好么?”
卫封颔首。
庄妍音捻起一颗青梅糖送到他唇边。
他未再拒绝,接过吃下,唇舌间瞬间钻满青梅的酸涩与清甜。
“哥哥别担心老爷会挺过来的说不定下次你收到的就是好消息了。”
按她所知的剧情,齐帝挺过了这一年,但在明年的夏,三皇子卫肃发现立卫封为储的圣旨后,逼宫毒杀了齐帝。
卫封很想对这个疼他的父皇尽孝他现在得知齐帝病危内心定在痛苦。她想做些什么,却不敢改变这种大剧情如果影响他帝业怎么办?
这七分天下割据已久总归会有一个王者来统一天下如果她剧透改动这么大的剧情卫封之后更艰苦呢。
庄妍音选择什么也不说,齐帝这身体哪怕她剧透提防卫肃,这位多病的皇帝也是活不久的。
卫封未再练剑席地坐在了草地上。
庄妍音坐他身边,讲着宋梁寅家的小宝贝分散他注意力,喂他吃青梅糖,想哄他开心。
渐入初夏林间清冽微风带着暖意,她偎在明媚日光里,就这样陪他坐了许久。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严罩重重宫阙。
夕阳之下,玄色瓦檐与宫墙沉沦在光影暮色间,斑斓诡谲。
这是玄瓦青墙的座座宫阙,这里每一片瓦皆是化不开的浓墨般的色彩,玄青墙壁颓糜,廊腰缦回间古朴巍峨。
齐国的皇宫,不似周国绚绮华丽,也不似吴宫堂皇奢靡。先辈靠多智骁勇在马背上打下江山,齐宫自建以来便一贯喜用这等森严浓厚的色彩。
丙坤殿乌泱泱跪满太医,帝王寝殿内,宗及温和苍老的眼无声垂泪,跪了大半辈子的脊梁卑微颓塌着,透过明黄帐幔望着那沉睡不醒的皇帝。
这已经是今年第六次咳血昏睡了,宗及无声落泪,护着那药,只想等皇上醒来喝到口热乎的汤药。
小徒弟福轲自外间进来,跪在宗及身边:“师傅,徒儿恐太医吵,只留了龚太医一人候在外头。”
宗及抹掉老泪,无声算应,忽听龙床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带着呜咽悲痛的低唤。
“封儿”
宗及忙将汤药递给福轲,跪到床沿:“皇上!”
龙床上齐帝睁开浑浊的眼,四十六岁的人,面庞浮肿,眉目苍老,还不及宗及这个五十岁的内侍年轻。
宗及惊喜不已,福轲也忙端来汤药伺候齐帝喝下,又宣外间太医入内诊脉。
齐帝饮毕汤药,顿觉气息顺畅,思绪也清朗不少,已能自己坐起身。
宗及不禁露出笑:“皇上龙体康复太多,钟妃娘娘带了十一皇子多次来探望您,可要奴才去传钟妃娘娘来?”
齐帝微敛眉,眼中担忧与浓烈思念都告诉宗及,他不想见任何人。
他沉默着,从枕侧拿出一把白玉如意搔杖,伸进后背里挠痒痒,宗及要来帮他,齐帝挥手不让,自己挠着挠着,苍老眼眶泛起微红泪意。
宗及瞧着不忍,也无声噙泪:“还是六殿贴,就算是要走了,也会想到为皇上做些事。”
这玉如意便是卫封临去吴国为质前做给他的,十岁的孩子,跟匠人学雕刻,满手破皮与鲜血,做出了这把搔杖。在夜里避开守卫与将军屈武的人,跪在他寝殿里,告诉他“今后孩儿不在,父皇就用它挠痒痒吧”。
他有了这把温润的搔杖,却失去了一个最爱的儿子。
宗及见他只沉默地挠痒,悲痛流泪道:“皇上,您在梦中唤了六殿下的名字。”
“这是您今年里第三回在梦中呼唤六殿下了。”
“皇上,若是您想殿下,就去看看十一皇子解解思念之苦吧。”
宗及说了许多句话,终于得来齐帝一句:“朕连累了他。”他说完这句,一滴老泪纵横滑落,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福轲双眸深邃冷静,起身紧闭殿门,关上窗户,再返回时跪在了齐帝龙床前。
“皇上,六殿下让奴才转告您,请您务必顾惜龙体,他一切都好。”
齐帝错愕,泪珠挂在挺拔鼻梁,咽下喉间腥甜急问:“你说什么?封儿一切都好?你是封儿的人?”
福轲拿出一个信物,一片碎裂的玉片,正是齐帝那个摔碎的玉壶,上头有齐帝的御刻。
那年齐帝被屈武逼着将摔碎玉壶的卫封驱去皇陵,那孩子正珍藏了这块玉片,说今后也许会有用处。
齐帝急迫欣喜,红着眼让福轲快些同他讲讲儿子这些年都是如何过来的。
福轲恭敬磕了一个响头:“奴才是六殿下派在皇上身边保护您的,六殿下虽为质子,却已养兵十三万,师承昔日国师楚孑”
福轲道出信中主子交代的一切。没有说那吴国的质子只是替身,也没有暴露任何不利的消息,只是因为主子不忍齐帝病重,想透露这些给齐帝宽慰。
齐帝听完,急着问:“还有呢?”
“奴才皆已言毕。”
齐帝颇感失落,他没有听够啊。
关于他最心爱的儿子,他没有听够啊,他想听这孩子所有的故事,现在在做什么,在吴国可曾吃得饱,穿得暖,被欺负了该怎么过来。
他无声淌泪,却终于是欣慰的泪水,吩咐宗及:“取朕玺印与笔墨来,朕要立旨。”
宗及跟在齐帝身边三十多年,忠心耿耿,当即明白这终于是要立储了,忙秘密去办。
齐帝写下这道立储圣旨,当写出“卫封”二字时,整个人轻松畅快,一吐这沉疴浊气,加印递给福轲。
“这圣旨能到封儿手中?”
福轲恭敬答:“皇上放心,可以送到殿下手上。”
齐帝吩咐他去办。
福轲退下后,宗及见齐帝太累,搀扶他歇息,他摇头,又写下一份圣旨,嘱咐宗及找时间藏在丙坤殿那道“勤政爱民”的牌匾后。
宗及含泪领下圣旨,正要藏起来,忽见齐帝脱下寝衣,拔了发钗割破手臂。
鲜血流在砚台上,齐帝取来干净的笔,沾着血在寝衣上拟下这份提前的遗诏。
“皇上!”眼前这幕触目惊心,宗及忙跪劝齐帝用他的血,不要亏了龙体,但齐帝笑着让他别管。
原本带病的人面容已越发苍白,那血很快止住,或是凝结在砚台中,齐帝又弄破伤口,直至写下满满衣带的字。
齐帝终于搁下笔,无力地瘫靠在龙床上,许久才缓回丝气力。
他眉眼慈爱笑起:“他们虎视眈眈,那圣旨亦怕是难保住的吧,这衣带诏是朕御笔,字迹与玺印皆出自朕,若是封儿能归来见你,你便将这衣带诏给他。若是他归不及,你便焚了此物吧,跟了朕这么多载,朕也舍不得你这老东西殉葬。”
宗及含泪接下泣血的衣带诏,狠狠发誓会用命藏护。
卫封一连多日都在商铺与练剑中度过,庄妍音见他情绪稳定些,才敢与初九来往。
但她并非直接与初九相见,而是通过陈眉同初九写信。她那十三位大哥也不想她这般早就与旁人定下终身,嘱咐她要多观察此人品行。
陈眉来书院探望庄妍音,带来了初九准备的糕点与信。
那信庄妍音也看不懂,是一首诗,写得缠绵悱恻,应该是情诗。
待卫封回来,庄妍音拿着那诗去找他。
“哥哥,这是什么诗啊,讲的是什么?”
卫封看完,递给她:“共守春江月,讲的是忠贞不移,无私等待之意。”他递给她,“你在何处抄的?”
庄妍音眨眼:“是陈大哥给我的。”
卫封眸中笑意敛下:“虽我未再反对,但你与他私相授受,并不妥。”
“我知道了,那就请哥哥为我保管吧,我心里想着他就好啦!”庄妍音笑着将信笺递给卫封。
卫封神色莫辨,接过回了书房。
庄妍音背着小手等在檐下,待他提剑出来,她便跟在他身后,陪他去练剑。
入夜的竹林幽静清凉,少年矫健身姿穿行在林间。
庄妍音提了把小镰刀在砍竹子,她力气不够,几次都没砍断,卫封收起剑来到她身前。
“要这细竹做什么?”
“我想学雕刻玩。”庄妍音昂起脸,皎洁月色荡漾在她明媚眼底。
卫封叫她退开些,挥剑轻松砍下了那竹。
庄妍音欢喜地抱着手臂长的一截竹,忽见卫封身后落停的青衫暗卫。
卫封也已感知到暗卫的气息,回首与暗卫对视一眼,走向一旁。
暗卫拿出一方玄色长巾包裹的东西递给他,朝他行一跪拜礼,便消失在夜色中。
庄妍音没有上前去打扰,却见卫封展开那东西瞧了许久,而后朝西北方向掀起长袍跪下去,面朝长夜磕了三个头,宽阔双肩隐隐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