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际在于晨,天亮以后的云城街道最为热闹,人群熙熙攘攘,商贩沿街叫卖。只是,今日与往昔有点不同,不远处的城门口,围着一层又一层的禁军,严严实实,勾起众人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俗话说,民不与官斗,百来士兵齐聚此处,就算有黄金万两引诱,也没人敢去触那个霉头。 殷逐野少年心性,好奇心颇重。他夹在拥挤的人群中,沿着城门方向逆流前行。城门近处有处酒楼,站在其二楼的长廊上能将士兵圈围的地方看得十分清楚。殷逐野趁着跑堂的小二不注意,溜到二楼,寻了一处结实的栏杆坐了上去,从怀中掏出了昨日萧意安送给他的弹弓,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他低头看向楼下,只见下面有近百余名胡人,他们皆被若干尸体挡在城门口处。大燮洲的士兵似乎想将尸体搬走,却被胡人的首领制止住了,而那胡人首领正是呼延洲的二王子赫连瓒。 殷逐野以前没见过胡人,他好奇的看向赫连瓒。赫连瓒似乎感受到来自头顶上方的探寻之意,沿着视线方向寻到了殷逐野。 殷逐野看进一双深蓝色冰凉的眼眸,那双眼睛的主人全身带着散发着睥睨天下的威严,殷逐野非但没感到怯意,反而觉得有几分亲切,于是他细细打量着马上之人,想看看他与常人有何不同。 紫玉冠,额有血色月牙状的装饰,降紫底明黄纹的胡服,披着一件白色轻裘,轻裘不见一丝杂色,明亮华贵。 不知赫连瓒身边之人与他说了什么,他的视线从殷逐野的身上撤了回去。 赫连瓒身骑白马,深蓝色的眼眸,带着浓浓的凉薄之意,目光森然的看着眼前的尸体,十三具,整齐入列。每具尸体的胸口处皆放着一朵鲜艳如血的曼陀罗花。 “殿下,这些人有的是被长绫勒死,有的是被蛇咬死,皆都是一招毙命。”余海细细查看完十三具尸体,对着马上的赫连瓒恭敬道。 赫连瓒眯着双眼,没有说话,全身散发的冷意,深深表达出他此时的怒意。许久,他对着禁军首领沉声说道:“你们大燮王室便是这样招待來自远方的客人?” 禁军首领重重擦拭着额上渗出的冷汗,被赫连瓒身上散打的森寒之气吓得不知如何作答。传闻当年赫连瓒的一位宠妾私逃到庆洲,赫连瓒一路追到庆洲边境,未果,怒气横生,直接砍了庆洲的两位守城士兵,张扬而回。 禁军首领脸上带着谄媚,内心深处却是怕极了这位冷面魔王。若是惹着赫连瓒不爽,他可不管此地隶属哪一洲,直接将你给砍了。 “大燮洲怠慢了二王子,尉缭在此深表歉意。”声到人未置,音如珠玉入盏,清脆冷然。士兵纷纷让道,尉缭身骑一匹通身透黑的汗血宝马奔踏而来。沧澜在手,黑袍翻飞,如影前行,晨光之下的银发散发着耀眼的光。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戾气横生,天地陷入沉寂,四周仿若静无一人。赫连瓒眉似远山,薄唇深抿,深蓝色的眼不经意地扫过徐徐向他走来的尉缭,屏息轻探,风吹叶动,闻寻是杀气。 “多年不见,你还是意气风发,一如当年。”杀气略去,赫连瓒缓缓说道。 “故人不见,怎敢老去。”沧澜剑影泛白光,尉缭笑意展然。 赫连瓒扫过尉缭握剑的右手,大拇指上刻有凰图腾的戒指在剑身的相映之下,栩栩如生。“如今故人相见,何时一较高下。” “宫宴之后,尉缭随时恭候。”尉缭说完挥动马缰绳,马蹄轻踏,发出幽长的嘶鸣。 凉风微动,踏马前行,赫连瓒回头看了一眼尸体上被风吹起的曼陀罗花,深蓝色的瞳仁处情愫一闪而过,心念道:曼陀罗花,复仇之花,姜国王室的象征,是你回来了吗? 随着所有胡人的的离去,众士兵便也都散了,只留下三四个倒霉的搬运停留在地面上的尸体。 殷逐野走出酒楼,徘徊于街头,想着今日不能见到萧意安,顿时感到几分失落,颓然的踢着脚下的小石头。昨日取药时,蝶殇师父对他的再三叮嘱。说是今日使臣来朝,宫中贵人众多,戒备森严,不宜进宫,娘亲的汤药她自会派人送去凌候府。 突然不远处传来阵阵男子谩骂声,女孩的哭泣声。殷逐野顺着声源看去。 三个地痞流氓正拖拉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女孩紧紧拽着墙壁沿边不愿离去。忽然其中一个瘦如麻杆的流氓拽住女孩的头发,狠狠打了她一耳光。女孩的右脸瞬间红肿,眼眶湿润,泪如泉涌,眼神之中带着愤怒与不甘。她掏出怀中的匕首对着其中一人刺去,手腕却被生生踢了一脚,匕首顿时飞离出去。 殷逐野捡起落在不远处的匕首,只见黑漆敷面,上面刻有暗红色的符文。他将匕首放入长袖之时,顺手捡了几块小石子。 “光天化日之下,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孩,算什么英雄好汉!”殷逐野向前走去,将蜷缩在地的女孩轻轻扶起,愤怒的对着那三人说道。 “哪来的臭小子,管老子闲事!”瘦如麻杆的流氓目露凶光,撸起袖子,狠狠盯着殷逐夜。 殷逐野没有搭理瘦麻杆,摸了摸怀中的小石子,微颌首,在女孩耳边轻语。“一二三,跑!”殷逐野将半靠在他身上的女孩轻轻向前推了一下,掏出怀中的石子猛地扔向三个流氓的脸上。 女孩闻言,来不及思索,忍着身上的疼痛拼尽全力的向前跑去。身后哀嚎声一片,殷逐野抓起女孩的手,飞快的奔驰着,路边的水果被冲散了一地,满目狼藉。 “妈的!快给老子追。”瘦麻杆捂住受伤的眼睛,对着剩下两人愤怒道。“臭小子,等老子抓到你看老子怎么收拾你。”瘦麻杆边追边喊着。 殷逐野跑至街角处,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瘦麻杆等人,将手边一个破旧的竹篓拿起来,对着女孩说道:“你躲在里面,我去将他们引开。不要害怕,等我回来找你。” 女孩从竹篓细缝中望着殷逐野远去的背影,瘦削,沉稳,带着小小的倔强,瞬间温暖了那颗寒寂的心,一池春水涟漪泛起。 此时的未央宫中,宫女正在细细为萧意安梳妆打扮。萧意安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倒影,梳着垂鬟分肖鬓,眉清目秀,明眸皓齿,带着淡淡的稚气。 突然铜镜中的倒影幻化成了另一番身影,眉目如画,笑若星辰,飘渺似天人。而那模样赫然是当日在宫宴上惊艳众人的姬千夜。 花朝打开妆奁,里面珠玉首饰琳琅满目,熠熠生辉。她对着陷入沉思的萧意安轻声道:“公主殿下,今日宫宴你想要佩带哪一个。” “什么啊?花朝姐姐。”萧意安瞬间从幻想中清醒,面带酡红,脸颊微微发烫,迷茫的看着花朝。 花朝无奈的笑了笑,将适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萧意安想了想,从妆奁中挑出一支梅花白玉簪,替给花朝。 花朝接过簪子,蹙眉道:“会不会太素了?昨日王后娘娘特地叮嘱各宫娘娘,今日的衣着打扮要展现出我们大燮王室的气派,不能让呼延使臣小瞧了去。” 萧意安抬眸看着花朝,眼睛笑如弯月。“姐姐没发现吗?长安今日穿的是绣有红梅傲雪图案的宫装。梅花簪梅花装,多配呀!” 花朝无奈的笑了笑,抬手将梅花簪插在已经梳好的发鬓上。“就你这小嘴能说。” 前厅处,传来杯盏落地声。 慕如卿定定看着已化为碎片的杯盏,轻抚着胸口,神色凝重。 “母妃,你没受伤吧??”萧意安走出内室,望着不远处正在轻扫碎片的宫女,担忧的问道。 “没事,安儿。”慕如卿走到萧意安身边,想将萧意安头稍上的碎发给抚平,却发现萧意安已经同她一般高。她整了整萧意安的服饰,轻言道:“安儿,适才琅羽宫的侍人来了,请你去琅羽宫一趟。” 八月的大燮洲,带有一丝寒意。萧意安披上通白连帽斗篷,站在未央宫门对着慕如卿喊道:“母妃,意安去了琅羽宫就不回来了,直接和涟姐姐一起去朝阳殿啦!” 慕如卿望着萧意安离去的背影,愈发不安。她唤来一个身着青色宫装的侍女,对她耳语几句,便匆匆离开了未央宫。 风吹过,卷起了漫天枯叶。 树林深处,道道银光闪现,剑气袭人,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四周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一抹如梭如电的浅灰影子,在漫天飞舞的落叶之中,衣袂翻飞。遍地断树残枝,满目疮痍。 许久,戾气褪去,浅灰身影从半空中掉了下来,长剑支身,半跪于地。身影只感觉胸口一疼,鲜血喷出,洒在层层枯叶之中。 身影抬起头,将嘴角的血迹拭去,阳光之下,一张苍白无色的面容映入眼帘,眼角处的蓝色蝴蝶在柔光之下栩栩如生。 “蝶殇姐姐,你还好吗?”不远处的蓝衣女子飞奔到慕蝶殇身边,将她轻轻扶起。 “我没事,幽兰。”慕蝶殇笑了笑,虚弱的半靠在蓝衣女子身上,轻轻握住蓝衣女子的手,以示安抚。 天色蓝如水,云止风停,四周静谧无声,只余落叶萧萧。 树枝发出细碎声响,一袭俊朗挺拔的身影从树木阴影处缓缓走出。步履淡然轻雅,衣袂飘然,长袖微漾,不染一尘。 “公子!”慕蝶殇看着眼前徐徐走来的男子,惊道。 “怒火攻心,气血倒流。你的心还不够静。”男子眉眼柔和,唇瓣含笑,声音极其平缓,温润似三月风吹拂柳。“蝶殇,你要记住,今后面对仇恨之人,要做到举杯邀月,谈笑风生。” “蝶殇谨记公子教诲。”慕蝶殇轻抿双唇,低垂的睫毛,带着漫无天际的悲伤。 “蝶殇,怨我吗?”男子背对着慕蝶殇,望着天边沉寂的孤云,浮光之下额间一点朱砂痣,明艳如红梅,灼灼似桃花。“等了十三年,如今仇人就在你眼前,你本有机会报仇雪恨,而我却将你生生禁锢在此,不与离去。” 秋风再起,卷起一地残叶,吹乱了慕蝶殇双鬓的长发。她微微抬眸,望着那一伦萧瑟的圆日在薄云中穿梭,回忆点点放大,疼痛在心上蔓延生长,直至整整爬满全身各处,不剩一丝空隙。 “蝶殇不怨,若非公子相救,蝶殇早已化作一缕孤魂,游荡于天地间。蝶殇只怨自己,心有余力却不足,不能亲自为姜国惨死的子民报仇。” “世间浮沉,情仇两怨,其实一切命中皆已注定。呼延洲,星主天狼,赫连瓒是帝王命。如今他只是王子,若你今日寻他报仇,伤不了他分毫。”男子目光灼灼,似有化不开的愁意。 慕蝶殇闻言,一滴清泪落下,枯叶之上,泛起一丝微不可寻的涟漪。“若说天命不可违,那蝶殇此生何时能报覆国之仇。” 男子双眸微闭,轻轻叹息。“这是天机,我也窥不破。” 四周沉寂,男子负手临立,静听轻风寒吹落叶簌簌声。许久,他开口道:“帝王命非帝王星,六洲归一之日,便是赫连氏倾覆之时。这个世上,胜者生,败者亡,胜负面前,生与死是必然的因果。也许到那时,你的覆国之仇便报了。” 不远的天际,传来鹰飞展翅声。男子闻声,抬眼看去,鹰迅如电,疾速向他飞来,不出片刻落在他的肩头。 仔细看去,是一只约有成年男子小臂长的海东青。其眼犀利,赤红瞳仁深处碧绿浮纹流动,外形极其好看。鹰喙深黄利如勾,头颈处有一圈淡褐色纹路,背部通白,腹部带有点点赤红色。 男子轻抚鹰首,将挂在黑鹰脖子上的约半指长的竹筒拿了下来,取出其中的信笺,淡然扫了一眼,便将其化为灰烬。他回首对着蓝衣女子轻言道:“幽兰,袭夜已随司空落痕回到司空家,即将赶往大燮王宫,你马上前去与她汇合。” 蓝衣女子走后,男子行至慕蝶殇身边,轻抬手,一缕白光从宽长广袖中溢出,绕于慕蝶殇腕间,不出片刻白光散去。慕蝶殇手心之中赫然躺着一根泛红的白线。 慕蝶殇疑惑看着手中的白线疑惑道:“公子,这是何物?” “这是灵犀线,你将它交给长安公主。”男子右拇指轻轻磨拭着悬挂于腰间的碧血琼箫,面带笑意。“适才我已将你的伤治好,你现在回你的白芷苑吧!无事不要出门,以免赫连瓒将你认出。若有事,我会让小念去找你。” 慕蝶殇轻颌首,缓缓向外走去。男子看了看肩头的海东青,眸中似有光芒闪过,他对着慕蝶殇即将远去的背影轻言道:“蝶殇,不要让她知道。” 慕蝶殇怔住了,她回头看了男子一眼,苦笑道:“遵命,公子!” 秋风萧瑟,艳阳高照,偌大的林间,只余男子一人。他将肩头的海东青放回天际,面对着斑驳的树影,将碧血琼箫凑到唇畔,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箫声响起的刹那,如泣如诉,飘渺红尘,似乎在诉说着千年的孤寂与深情。 阿幽,我在虚无城孤独千年,如今终于寻到你,我愿踏遍千难万阻,余生孤独,换取你今生安度,无忧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