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系列繁复的仪式结束后天又落起了雪,一开始还是小小的雪子,不多久已变成鹅毛雪片纷纷坠下。 冬日里这种反复无常的天气众人倒也看得多了,有条不紊地安排军队护送御驾回宫,又将各位贵客引至驿站妥善安顿。 晚间紫寰城内还有为皇子与各国使节举行的接风宴,不过陆重夕一众人想等下边的人散得差不多后再回宫,因此又多坐了一会儿。 这种举国同庆的日子,皇帝圣心大悦,紫寰城内的庆典是国宴也是家宴,除了诸位皇妃皇子皇女皆参加外,像谢青谢子绍这类国戚亦在邀请之列。 “我记得舒颜妹妹是与信陵侯之子韦瑜有婚约?”陆瑗修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一双乌黑眸子似也被染上了层银白。 “是有过,信陵侯当年在金陵做官时府邸便在谢家老宅对面,与谢家亦有往来。”谢舒颜答道。 “韦公子前些年中了进士,我看过几眼,倒是难得的青年才俊。腹有诗书不说,长得亦是一表人才。妹妹能嫁得如此郎君可谓有福。” 陆瑗修闲闲地说着,重夕心跳得却有些快。这韦公子她亦有听闻,据传言中了进士后自视极高,觉得谢六小姐是庶出配不上自己,还曾有解约意向,连向来平和的谢贵妃在宫中听闻后都难得动了怒。 “那时候我还在襁褓内,两家交好,便给指了娃娃亲。随后不久韦家便入京为官,是以舒颜并未见过韦公子。”谢舒颜轻声细语地答道,面色平和如一泓清水,倒是一般的谢子绍在听到韦瑜之事时略有不屑地皱了皱眉。 “今日宫中宴会,其他娘娘家的都有女眷出席,母妃这边却只邀了舅舅和表哥,不如我做主请妹妹随我一道进宫赴宴,如何?”陆瑗修笑道,突然又促狭地低声道,“那位韦公子亦在场,妹妹坐我身旁,我可以指给你看。韦公子没见过妹妹,也不会知道。” 谢舒颜两颊顿时浮起一片绯红,思索了下却还是道:“妹妹没进过宫,不懂礼节,贸然前去怕给贵妃娘娘和公主丢脸,还是待下回将宫中礼仪学全了再去宫中拜会姐姐为好。至于韦公子,妹妹想若是真有缘,总有相见一日,不急这一时。” “妹妹当真是自谦。谢氏是南方贵族,教出的小姐果真与我们北地女子不同。”陆瑗修倒是也不勉强,脸上笑容依旧,“子绍哥哥便无需回谢府了,一来一往也麻烦,随我们一道进宫吧,母妃也想见见你。” 如此又说了几句,众人便起身了。 见侄子来,谢贵妃自然是极开心的,拉着谢子绍总也看不够,又细细问了许多家中事务,才终是因为要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先行忙去了。 “许久未见贵妃娘娘,和记忆里比起来倒是差不多,只是瘦了一圈。”谢子绍终于得了空,便和重夕坐着吃些点心。 迎仙宫知道谢子绍久居南方,做了不少江南点心。重夕取了块桂花糕团递过去:“晚点有宫宴,本不用准备这么多点心。不过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尝尝。” 那糕点虽小,做得却是极富丽精巧,谢子绍接过来端详会儿,方慢慢吃了,重夕又笑问:“如何?” “桂花糕团在江南只是普通小吃,我最喜其入口细润,回味清甜。”谢子绍笑道,“只是这种点心本就胜在甜而不腻,刚才这块,看着自然是精致无比的,入了口也是极尽香甜,但若多吃几口怕容易生腻。” 他突然停住,只是凝视着重夕。 “你听瑗修姐姐今日的话,便知谢娘娘在这后宫里众人看着是花团锦绣,然这面子后头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只能自己消受。”重夕从一个不起眼的小盘子里取了块玫瑰藕粉糕递过去,娇俏一笑,“这是紫砚知晓你来特意做的,包你百吃不厌。” 谢子绍突然握住重夕的手:“你在这过得不好对不对?” “谢娘娘与瑗修姐姐都对我很好,一应用度自然也是不缺的。”谢子绍的手纤长白皙,带着男人略高的体温,她心脏忽地一跳,反手便握紧了,“只是尊贵如谢娘娘都过得这般步步惊心,何况我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公主。” 她抬起脸看着谢子绍,突然心中一酸,这段时间提着的那股子精神气顿时泄了下来,只觉铺天盖地的疲惫感袭来,语调却还是淡淡的:“子绍哥哥,我只是有些累。” “我懂,重夕妹妹。你的性格,若不是真的很累,定是不会同我说这话的。”谢子绍他扫了眼外头正指使几个小宫女的素婉,“且不说这整个后宫,单是这迎仙宫,怕也是有不少难相处的。” 重夕微微垂下眼:“谢娘娘和瑗修姐姐已经对我很好了,也是怪我自己不争气。” “妹妹你且等等,奶奶前些日子去了她娘家那边小住了,待过几天回来,我定央了她来宫里提亲。”谢子绍看着重夕这般模样,早是心疼不已。 这样温柔关切的话语落在耳中,自心底深处都漫出一股浓浓的温暖,却只是用莞尔一笑压下那抹无奈:“说好了的,要等你功名在身,再用八抬大轿抬我进谢府。” “可……” “文举就在明年春季,我等得住。所以子绍哥哥,你也要努力。”瞥见瑗修与谢贵妃一众往这边走来,重夕再次握了握谢子绍的手,然后松开来,面色如常。 “重夕妹妹和子绍表哥许久不见,定是很多话说吧。”陆瑗修笑意盈盈,指了指桌上那些点心道“这些是仿着江南那边的点心做的,表哥可还喜欢?” “子绍谢过公主美意,宫中的东西,样样都是好的。”谢子绍忙起身恭谨道。 谢贵妃看着,只是笑着让宫女替两个公主梳妆,谢子绍亦起身去更衣。 今日的衣裳是谢贵妃亲自挑选的,上好的桃红色细棉暖袄并一袭鹅黄色缠枝莲纹绸裙,又将一头乌黑长发梳成垂鬟分肖髻,上面疏疏地缀了些宫花。 对镜自顾,虽是简单,这些鲜嫩的颜色却趁得自己面若娇花,盈盈一笑间俱是说不尽的俏丽可人。 “重夕谢过谢娘娘。” 皇上平日里来迎仙宫瑗修总让她避开,今晚是她入宫后第一次有机会面圣,谢贵妃显然是费了番心思的。 “本宫第一次看到你姨母,她便是这番打扮。”谢贵妃柔声道,“那时候皇上还没登基,带着她同我们这些早入王府的夫人见面。也是像你如今这样,又年轻又娇俏。” 她端庄如玉的面庞上漾着与以往无异的微笑,眼里却盈了丝泪光。 见到重夕诧异的目光却也不避不闪,只是笑道:“皇上喜欢你姨母,她后来的衣饰愈发华贵,这你也是知道的。可提到她,本宫心里想到的,竟还是她最开始的模样,怯怯地在皇上身后给我们行礼道安。” “重夕,是不是长得很像姨母?”犹豫再三,还是问了这句话。 “像,很像。如今这么一打扮,本宫都快分辨不出来了。”谢贵妃略略抬头,将那些莹莹泪光收回去,“皇上喜欢你姨母,自然也就会喜欢你。” 言罢,吩咐红笺记得给重夕贴花钿,便转身出了屋子。 一步一步,她走得极缓,到窗边开了窗,任由冷风灌得自己满脸冰冷的麻木。 她不自觉地抚了抚自己的脸,上好的胭脂水粉修饰得肌肤细润如玉,连皇帝都说,光阴弹指过,柔云的容颜却一如往昔,还是朕初登基时的模样。 呵,初登基,那是多久前?十几年前么?可她总觉得,皇帝君临天下那日,自己便不再年轻了。 那些最好的,让她无数次午夜梦回的年轻时光,应该是在更早前才是。 年轻的陆文湛,年轻的自己,还有年轻的王怡洵,孝和皇后,含羞带怯的,仪态万方的,在丈夫的肩膀上还没有天下时,都是楚楚动人的年纪,楚楚动人的心思。 一点点的争风吃醋,一点点的颐指气使,女人世界里该有的,王府里也都有。只是那些情怀都淡得如烟如雾,呵一口气就散了大半。 便就是那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丈夫辗转娶了杨慎之妹杨芳菲,后又有自己的同乡卫言琴入府,但颠沛波折的乱世里,几个女人倒因为丈夫而紧紧团结在一起。 再后来呢?二十岁的陆文湛娶了洛云瑶,不久后登基,封其为贵妃,地位仅次于郑皇后与杨皇贵妃,后来杨皇贵妃死,洛云瑶成皇贵妃,近乎专宠。 那个在南方深巷摇浆卖花的女子,她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相识的,也许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把一个船娘的女儿送到这即将主宰天下的男人身边。 她就像自己方才对重夕说的一样,又年轻又娇俏,无论是皇帝登基前还是登基后,哪怕是死亡临身,那被帝王玉露润泽着的脸依旧娇艳如春花初绽,又天真,又骄傲。 君恩…… 她想着,突然冷笑连连。 “娘娘,娘娘!”佩兰焦虑的声音让谢柔云惊觉过来,才发觉外边雪又大了,她却仍在窗边痴痴站着,鹅毛雪片随风入室,落了她满身。 “晚上还要宴会,还不伺候娘娘更衣梳妆。”素婉走过来关上窗,对佩兰道。 “你也打扮打扮吧,晚上随我一道去。”谢贵妃拂去脸上化成水珠的雪点,扫了眼佩兰,淡淡道。 眼见着素婉欢天喜地去了,谢贵妃才对佩兰叹了口气:“你和她住一个屋子的,倒是难为你了。” 佩兰忙笑道:“娘娘哪里的话,素婉姐姐比我能干又讨人喜欢,平日里要强些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