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幽静的精舍廊庑下,少年端秀如竹,盘腿趺坐于厢房门前,两手置于双膝,指结法印,运功调息。
无形的剑气萦绕在他身周,初时凛冽不可当,激得檐下的铜铃叮铃作响,竹叶飒飒,青石小径上尘埃浮动。
下一刻,薛宁心中骤然闪过白日间“看”到的那一幕。
暴涨的灵力汹涌如山洪,却又蕴藏着水波独有的温柔,由刚而柔,倏然间,如烟火绽放,爆炸为数以亿万计的细微灵流。
薛宁似有所悟,身上剑气陡然收拢。
檐下的铜铃终于停止晃动。
薛宁低头摸了摸手腕上那串剑气所凝的剑丸,总觉得进阶在即,却又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戳不破,跨不过。
身后的卧房中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还有毛毯拖在地上,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在那人走到门后,薛宁瞬间绷紧了脊背。
那种如坐针毡,如芒在背的感觉又来了。
薛宁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要她稍微靠近一些,他就觉得坐立难安,比起“害怕”这种情绪,这种感觉更像一种纯粹的兽类本能——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他的安全领域,让他忍不住竖起毛发,龇出尖牙,等着她再进一步,就……
“薛师兄,”隔着一扇薄薄的雕花槅扇,里头的少女忽然说道,“你为什么总戴着眼罩啊?”
“那个东西戴起来,应该不怎么舒服吧?”
薛宁全身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硬,冷冰冰地说道:“与你无关。”
平秀耸了耸肩,拢紧薄毯,轻快地说道:“好嘛,与我无关就与我无关。”
她忽然拉开门,眼疾手快地解下被她捂热的毛毯,搭在薛宁肩上。
“夜里风大,这条毛毯借你。”
一团轻暖,裹挟着幽香,像软绵绵的云彩一样落在薛宁身上。
薛宁浑身一震,用力扯下毛毯丢在一旁,仿佛毛毯上长了刺,会刺痛他一样。
他震怒异常,正欲起身警告平秀,让她不要再耍花样,身后忽然“砰”的一声,合上了门。
薛宁心中的怒火就那么悬在半空,上不来,也下不去,最后融化成连他自己也参悟不透的情绪。
衣上传来淡淡幽香,是方才毛毯披身时沾染上的。
薛宁抬手,手指在肩上揩了一下。
他慢慢将手移到鼻端,辨出这香气与少女身上的体香同出一源,五指一收,倏然紧握。
薛宁拧着两道好看的眉,面色阴沉,想要说些狠话,又觉得没有理由。
——她只是来送毯子,未必是故意为之。她没做错,他就没有审判她的立场。
黑暗中,平秀以手捂唇,眯着一双灵光闪动的小狐狸眼,无声地笑了。
刚刚那条毯子,她洒了香露,那香露是她自己炼制的,名唤“余音梁绕”,香气一旦沾身,就会浸透肌肤,即便沐浴更衣,也能数日不消。
看到薛宁如临大敌,心烦意乱的模样,平秀就觉得好玩极了。
有本事他再端着那张万年寒冰脸装冰山呀。哼,跟她斗?
平秀心满意足地回床上,抱着阿呆睡觉。
薛宁却被那若有似无的香味搅得彻夜难眠,心乱如麻,无法静下心打坐运功。
他越想越是气恼,他分明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有过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了。
薛宁听着屋里匀长的呼吸声,最后还是气不过,发出一道剑气,将那条无辜的毛毯碎尸万段。
平秀一夜好眠,第二天早起打开门,就看到“凶案现场”。
门口的蒲团旁散落着一堆碎布,每块布头几乎差不多大小,都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平秀心中大乐,暗暗想着昨夜薛宁究竟气成什么样了,面上却还是装出一副关切的模样,绕着精舍走了一圈。
“薛师兄?薛师兄你还在吗?”
阿呆鼻子灵,站在她肩上直点头,朝竹林里指了指。
平秀走进竹林,看到薛宁站在一棵毛竹底下,正和无邪真君对峙。
白蛟似乎把自己当成了麻绳,长长的身体在一棵竹笋上缠了好几圈,就是不肯松开。
薛宁低声道:“无邪真君,请您下来。”
白蛟扭过头,凶恶又嫌弃地朝他吐出蛇信子:“嗤——嗤——”
平秀走过去道:“无邪真君,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白蛟转头看到平秀,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收了蛇信,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瞧着平秀,然后低头咬了一口竹笋外头的竹壳。
“无邪真君,您想吃竹笋?”
白蛟点了点头。
平秀震惊了,活久见,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爱吃笋的蛇……啊不,是蛟。
这位无邪真君当年不会是因为爱吃笋,才选了竹剑青玉枝吧?
平秀蹲下身,伸出双臂打算把白蛟从竹笋上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