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明晃晃的阳光下,成群的红蜻蜓在花圃间款款飞舞,间或低低掠过湖面,点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而此刻太平的内心,却像巨石坠入湖面,掀起惊涛骇浪。
一股罪恶感突然席卷五脏六腑,竟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不行!”
她甚至没有斟酌利弊,直接回绝。
闻言,武则天脸色僵硬,声音怏怏然:
“令月,难道连你也要跟为娘作对么?”
太平缄默片刻,心口堵得慌,哑声道:
“母皇,儿臣愿意交出火器营,但绝不去张府。”
她害怕充当这场杀戮的见证人,一想到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她,她怕自己会直接崩溃掉。
武则天脸上罩上了一层阴霾,勃然大怒道:
“你心软,身为朕的嫡亲女儿,你竟然会心软?”
太平眼底有挣扎之色,垂着头一言不发。
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曾经爱过的男人,却要亲手埋葬他,她余生都将承受蚀骨噬心之痛。
武则天死死盯着女儿,语气冰寒至极:
“张巨蟒奉行的准则,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此獠何曾心软过?”
“母皇。”太平眼圈微红,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您不要逼儿臣了好不好。”
武则天脸上的冷意趋于平淡,眼神再无波澜起伏。
她很了解自己的亲生女儿,这张精致脸蛋蕴藏着滔天权欲,血管里同样流动着极不安分的血液。
可惜无法做到彻底的冷血凉薄,那是致命的缺陷!
武则天眯了眯凤眸,一句话让太平血液瞬间沸腾。
“令月,事成之后,加封镇国。”
轰!
犹如惊雷炸响。
太平不可置信的看着母皇,骤然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
仿佛野心的藤蔓被这句话浇灌,迅速生长开来。
镇国太平公主!
有了这个封号,政治地位不弱于储君。
不仅有上朝参政、裁决政务之权,还可越过宰相直接递上奏疏,并且可以处罚侯爵以下的官员。
也就是说,以后可以堂而皇之的干涉政务,不必暗地里安插党羽亲信。
最关键的是,自己将成为一面凝聚人心的政治旗帜。
武则天将太平微妙的脸色变化看在眼里。
“朕再给你加一千食邑。”她深谙操控人心之术,一改之前的强硬,语气变得柔弱温情:
“令月,你是朕最宠爱的孩子,朕什么都能给你。”
话音落下。
太平心中逐渐燃起了一簇火焰,很快就变成了一团熊熊烈火。
恍惚中,她戴上一顶金黄色的女皇冠冕,正接受满朝文武和天下苍生的朝拜。
她不停在心里提醒自己,掌权者心肠应该是硬的,是冷酷的。
她要成长为一个铁腕无敌的政治巨人,继承母皇衣钵!
武则天起身,在殿内踱着碎步,不紧不慢道:
“朕这一生如果是一卷书,那么无疑拥有非常华丽的封面和辉煌灿烂的正文。”
“倘若没有诛杀张巨蟒这个国之奸佞,那这卷书尾声必然潦草,令后人不忍卒读,封底更将布满灰尘和污垢。”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得死!”
说完一副坚硬如铁的表情,居高临下俯视着太平。
太平满脸闪烁着漠不关心的平静的光,冷声道:
“儿臣谨遵母皇命令。”
武则天满意颔首,像是突然卸掉了千斤重担,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善!”
“把身边护卫换成刺客,朕让武三思带人分散在安邑坊,等动静传出,直接动手移平张家。”
太平眼底的感情一丝丝褪去,透着冰冷彻骨的深寒。
母女两人脸孔肖似,此刻神情也出奇地一致。
坚决果断,暗藏杀机!
侵入她们内心的再不是恐惧,而是疯狂!
武则天阔步走出大殿,不一会,身后跟着武三思。
武三思垂手低头毕恭毕敬,心跳却莫名加速。
陛下绕过内侍宫娥亲自来迎,那待会商议的隐秘必定干系重大。
待他看到锦墩上那道体态丰腴的倩影,他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太平瞥了武三思一眼,面无表情。
武则天坐回御座,目光审视着武三思,缓缓吐出几个字:
“今夜,为社稷锄奸。”
武三思悚然一惊。
社稷的奸佞除了张巨蟒还有谁?又要朝此獠祭起屠刀么?
前几次皆铩羽而归,他对这次行动也不抱太大希望。
武则天盯着他的眼睛:“太子,难道你不想诛杀此獠?”
“想!”
武三思没有犹豫,声音异常尖锐。
想起并州武氏的惨状,仇恨痛苦撅住了他的心、迅速占领他整个大脑,慢慢吞噬着他。
“好。”武则天手指轻叩御案,脸色阴冷,徐徐道:
“听朕安排”
半刻钟后。
武三思面色涨红,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心中情绪激荡磅礴,要不是怕失态,他甚至会仰天长笑。
天衣无缝,可以说没有破绽的计划!
先利用太平蒙蔽此獠,趁其不备之际刺杀。
如果此獠侥幸逃得一死,外面还有一千精锐!
那可是陌刀队,神箭营啊,禁军中最出类拔萃的一批人。
况且手里还有炸药,这可是大杀器!
一想起张巨蟒亲手制作的东西将炸死自己,武三思嘴角勾起了得意猖狂的笑容。
武则天凤眸犀利,扫视着二人:
“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倘若张巨蟒没死,那就是你们其中一人泄露的。”
“请陛下放心!”武三思掷地有声。
说完侧目望着太平,眼底掠过一丝疑惑。
太平为什么会答应,而且还愿意亲手递刀子?
她不是跟此獠有私情么?
难道?
武三思一颗心沉入谷底。
陛下一定允诺了这贱妇难以拒绝的诱惑!
武则天察言观色,很轻易揣度到武三思的心态。
很好,正如她所愿。
给太平镇国的名号,就能钳制武三思这个储君,避免双方政治力量不受控制的壮大,而她在中间扮演平衡手稳固皇权。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先斩断束缚社稷的锁链最为重要。
武三思抱着同样的想法,赶紧摒弃多余的情绪。
任何矛盾都无法阻止他的仇恨,他誓必要手刃张巨蟒,折磨此獠的全家!
武则天从御案上拿起令牌扔给武三思,凤眸杀机四起:
“毕其功于一役,朕要让此獠走向自我毁灭的穷途末路!”
汉白玉殿阶上,宫娥们百无聊赖,有人嘀咕道:
“你们说,陛下在商议什么呀?”
“慎言!”颧骨颇高的宫娥剐了她一眼,小心翼翼的说:
“忘了宫里的生存之道?当一个聋子瞎子哑巴。”
她刚说完,身旁的姐妹纷纷福礼:
“拜见待诏。”
上官婉儿拾阶而上,手里捧公函奏本,点了点头:
“起来吧,我去觐见陛下。”
负责通禀内外的内侍面露难色,扯着公鸭嗓道:
“待诏,陛下有令,没有她的吩咐,任何人都禁止入殿。”
上官婉儿神色镇定从容,淡淡道:
“那行,我在此等候。”
说完余光扫了一眼众宫娥,心底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突然隔绝亲侍的举动太诡异了!
什么事需要缜密小心到这个程度?
凭借在宫闱二十年的直觉,她嗅出里面可能隐藏着阴谋。
不过她没开口询问,不动声色的站立在侧。
当看到大殿走出的两道熟悉身影,一颗心在胸膛里翻滚不定,俏脸也似被蒙上了阴影。
她很快收敛情绪,恭敬福礼:
“参见两位殿下。”
太平未说只字片语,点了点下巴。
而武三思眼里的兴奋遮掩不住,他目光扫了一眼上官婉儿凹凸有致的身段,笑容可掬道:
“上官待诏,近日政务繁忙,辛苦你了。”
上官婉儿无声一笑:
“职内之事。”
武三思收回贪念的目光,不再逗留,他迫不及待要下去安排。
准备一个滴水不漏的大瓮,捞起张巨蟒这只大鳖!
“两位殿下慢走。”
上官婉儿目送他们离去,一颗心脏骤然被攥紧。
武三思因何面露激动?
他现在已经是帝国储君,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失态?
除非涉及张郎!
这个猜测,让上官婉儿遍体生寒。
而殿下神色莫测,不辩喜怒,她扮演从中斡旋的角色,还是帮凶?
如果御书房在商议朝廷大事,为什么会找殿下?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上官婉儿表情沉凝,她知道不能因此妄下定论。
但极有可能针对她最爱的男人,那事情就得往最坏的方向去揣测。
一旦殿下在陛下的授意下起杀意,而张郎断然没有防备,那将发生什么?
念及于此,上官婉儿脊骨发凉。
“待诏,陛下有召。”
殿门处传来内侍的声音。
上官婉儿稳住心神,若无其事的走进御书房。
皇宫南面的禁苑。
上官婉儿手提食盒,站在官舍屋檐下。
她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首先可以确定,眼下的形势,陛下绝不会擅动北衙禁军。
因为一旦羽林军离开玄武门,那陛下安全就无法保证。
所以如果有秘密行动,一定是在南衙挑选兵马。
而且不是武家掌握的左右监门卫和千牛卫,武家嫡系兵马有动作,免不了惊动朝堂。
更不可能是周利贞的神龙卫,这群蟒袍目标太大。
正思虑间,一个身着明光铠,相貌瘦削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表姐。”郑茂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