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是说按照玄光鉴昭示的命轨,若是三界之间重燃战火,我便会在与魔君的死战中”
寝殿之内西海红龙面对着再不能瞒她欺她的丈夫,颇觉玩味地道出最后四个字:“舍生取义?”
“是。”
“明知死路也不去逃命吗?”
“玄光鉴中的阿灼,未曾想过要逃。”
显圣真君声息平稳不曾显露半分的痛惜与怜悯:“她知道,那是她的战场,所以不许任何人插手。”
而这个“任何人”里也包括了杨戬。
所以玄光鉴中的阿灼只是笑着道了别还不等那个身受重伤的显圣真君反应过来她便从背后出手,毫不犹豫地把他送进了一个白日舟阵法。
西海红龙究竟是怎样天马行空的奇才这一点或许连敖玉这个双生兄长都没有显圣真君了解得深刻。
作为祖龙半身,自敖灼八百岁后连同四海龙王在内的水族,其实已经没有一个人够资格教导她了。而这个空缺出来的位置顺理成章地,便由战力高绝的显圣真君顶了上去。
他一路见证着敖灼的成长,在每一次的切磋中切身体会着她的进步,深知她的本领与聪慧从不曾低看过这个不拘一格的小魔头。
但玄光鉴中的显圣真君还是被敖灼困住了。
因为他对她毫无防备。
就算是经历过岭山郡的那一场血战险些就要丧命在掌珠剑下,显圣真君还是不曾提防过敖灼。在她自囚于真君殿的五百多年里,敖灼沏的茶做的点心,缝制的新衣不管她送上什么,真君也从没有试毒的先例。
他心里很明白,敖灼再怎么心生魔障,怨他,怪他,乃至于想杀了他,也绝不会背后害他。
就连半步入魔的时候,她已经恨极了杨戬,也还是选择了当面与他搏命,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否则以敖灼的智计,但凡她愿意伪装亦或示弱一二,想要出其不意暗杀杨戬并不是难事,能否成功且先不论,至少比她明目张胆动手的胜面要大得多。
可敖灼不会这么做。
这甚至无关于她对杨戬的情意深浅,而是西海三公主的龙族傲骨。
她最不屑背后偷袭那一套,自觉赢了也不光彩,还不如堂堂正正地认输。
但那一日,在最千钧一发的战场上,在最不容有失的死敌的面前,向来心高气傲的敖灼偷袭了显圣真君。
赶在真君因重伤而法力减弱的时机,她当机立断地编织了一个白日舟,强行将他拖入一个空白的梦境。敖灼没有在梦境中留下只言片语,不知道是当真没有了遗憾,还是不愿意把所谓的遗愿托付给杨戬。
而杨戬无法破境而出。
“白日舟”,这个曾被西海红龙闲极无聊时来回拆解把玩的阵法,看似不堪大用,却在那一日锋芒毕露,像是一柄磨砺了千百年才终于出鞘的利剑,闪烁着让人肝胆俱裂的杀机。
因为敖灼设阵时,不仅用上了她自己的本命真元,还赌上了茫茫众生。
她以龙主之尊,取天下水脉之气结阵。一旦真君强行破阵,敖灼自身反噬不必多说,只怕用不着对面的魔君下杀招,她自己就能先魂飞魄散一回。更重要的是,届时人间必将洪水滔天,死伤之重不会弱于任何一次仙魔大战。
因是敖灼亲自动的手,放眼整个水族,也再没有一个人可以收拾残局。就算最终平复下来,就算水脉只动荡上一时三刻,也足以淹没整个凡间,彼时满目沧海,凡间众生将会死伤殆尽。
而这才是真正压制杨戬的手段。
是只有对他的太上忘情决了若指掌,更是曾经被这功法逼得心如死灰的敖灼,才能想出来的办法。
她知道,若是为了救她,显圣真君豁出命的时候不会有一点后悔。
他本来就是这样不会顾惜自己的人。
爱不爱是另外一回事,他们这么多年的情意总归是不能作假的,真君能为她做到哪一步,敖灼并不是真的一无所知。
也正是因为她懂得,才更要提前困死了他。
敖灼把自己想得到的砝码都压上了秤,只为了让她自己占据的这一头高高翘起。
她逼着显圣真君袖手旁观,不得不放任她自生自灭。
永远不按常理出牌的西海小魔头,也确实成功了。
当那一场空荡孤寂的白日舟自行破解时,显圣真君看见的便是一片清朗天地,日月于东西两处同现,光华普照,明净万分,纯澈灵气更是充斥在寰宇之间,恍惚是重新回到了开天辟地前灵气最充裕的时候。
有浩荡如山的欢呼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三界众生都已经知道是天庭战胜了,自己又一次逃脱魔掌,发自内心地生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喜悦。
真君能清晰感知到天地间踊跃的生机,正源源不绝地汇入他的体内,像是要犒劳他这个居功至伟的仙族战将一般,正拼命修补着真君伤痕累累的身躯。
远远地,还有绵延祥云正向他飞来,领头的是面色阴沉得骇人的西海大太子。
他们这些天族将士被真君先前制定好的谋略调去了别处战场,连带着甚至引走了大半魔族,侥幸没有成为真君与魔君悍然交锋之下的炮灰。
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一切似乎都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是
显圣真君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点从天际缓缓飘落的萤火。那光芒微弱极了,分明是火一样的红,却透着一股莫名所以的冰冷,像是即将在初春消融的残雪,落进真君掌心的时候,甚至让他禁不住一颤。
“”
不需要动用天眼,显圣真君也能知道,这是四海敖氏龙身消散后一同散去的魂魄。
正如早在白日舟将将破开,那异常清净的灵力涌入他身边的同时,真君也就知道了,那是源自昔年祖龙的鸿蒙清气,是西海红龙还与水族,还与众生,还与这生她养她用她负她的天地的,最后一点馈赠。
冥冥之中,那个玄光鉴里的显圣真君错觉还能听到一声弱不可闻的笑叹,是那个曾经总是跟在他身边的小小龙女,正轻描淡写地问着:
“二爷,若是你能记着我,又能记得多久呢?”
“我记了很久。”
而远离了太虚玄光鉴所在的昆仑绝顶,身在灌江口的显圣真君轻声回道:“到了如今,也片刻不敢或忘。”
敖灼这一生将要遭遇的所有劫数、危险,乃至于一点或大或小的波折,显圣真君为她占命时看过了,便统统记在了心上,再也没有抛诸脑后。
他记得西海红龙会在岭山郡半步入魔,便独自一人出了手,提早收服了那个将要蛊惑敖灼的魔族残魂,连哮天犬都不知道自家主人曾经悄无声息地去过凡间。
他记得她入魔后会在真君殿困守五百年,便在那一年向西海龙王提了亲,想把这个尚且安然无恙的西海红龙娶回杨府,用最名正言顺的理由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以便随时照料。
他记得她会在天魔大战时陨落,便用尽办法地帮她划出了一方净土,想要把灌江口变成一处远离战火的桃花源,直到天族取胜为止,都会不动声色地把她拦在后方。如果拦不住了,那么,没有被掌珠重伤的显圣真君和龙珠完好无损的西海敖灼,或许能够一起在大战中活下来。
显圣真君记得敖灼会死,千百年来,便一直暗自筹谋着,计划着,竭尽所能也要救她一命。
如果不是在敖灼的成年礼之前才为她占命,如果当真能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太上忘情决还可以逆转岁月,那么,显圣真君宁愿不要遇见六百岁的敖灼。
他会在那一天闭门不出,或者直接出手加固昆仑山的结界,不让想要偷听法会的西海双生子溜进来。
真君自知是西海红龙的情劫,便不想让她泥足深陷。
只可惜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只可惜”
显圣真君低声道:“我机关算尽,到头来,阿灼竟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做尽所有,连魔族那边都防范到了,近年总是借着外出除妖的机会去丹穴山附近巡查,更是时常拜访凤族长老,再三提醒要小心布防。虽然不知为何还是被魔族突破防线,但好在凤凰不死,涅槃后还可重生,真君应对得也算及时,起码将势如破竹的魔族拦在了丹穴山。
局势姑且还没有太坏。
显圣真君运筹帷幄,想要顾全天下,也想要保住终将赴死的龙主,最好能把她自己都一并骗过去。
到目前为止,他也确实做得很好。
只是显圣真君没有料到,原本应该被他藏到最后的敖灼,其实,一早就明白自己的身世和职责,也就顺应着看穿了他的筹划。
真君极慢地弯了弯唇角:“阿灼知道了,我就再不能拦着你。”他一顿,“只是身为水神,若要参战,还需先向天庭请旨,族中也要知会一声,不好即刻动身前往丹穴。”
“不着急。”
话已经说开到这一步,西海红龙反而有些气定神闲了,还能再往后退了退,自顾自地找了张椅子坐下。
“敌人就在那等着,跑不了的。我这边还有些话要问二爷,等到都弄清楚了,再去与人拼命也不迟。”
她抬手请真君落座。
杨戬酒量极佳,平日里却是饮茶更多些,敖灼便常年备着上好的茶叶。因为她这位夫君一向活得轻简,没什么需要她额外操心的地方,杨戬为数不多的几个嗜好,她便意外地很能体谅。
自相识到现在,在茶之一道上,素来不喜繁复琐碎的敖灼也能说得上一句熟能生巧了。
她便给杨戬沏了一壶茶。
不是什么仙家名品,而是敖玉先前送来的紫笋。说是他们那位受封太湖水神的东海四哥哥眼见着到了采摘新茶的时节,想着已经出嫁的西海小祖宗,便传信给敖玉,让他这条尚未成家的闲散白龙得空去一趟,替做哥哥的给阿灼送些茶叶尝尝鲜。
没想到敖玉一听就按捺不住了,一个云头就驾去了阳羡,巴巴跟在人家正经采茶女后面抢活儿,炒、揉、筛、晒一系列工序亲手做全了,还特意找了个红瓷装着,这才过来向妹妹献宝。
据说敖玉离开阳羡的时候,还被东海四哥哥追在后头骂了好一顿,直言让这个抢他功劳的弟弟有多远滚多远
不经意间想到这里,西海红龙的目光终于不易察觉地缓和了些。
不管怎样,哪怕是在浊气升涨的关头,也还是有人想着她,念着她的,相隔千里之遥,也惦记着要给妹妹送上一杯新茶。
这就够了。
“二爷。”
她把茶盏送到显圣真君的手边,就着这氤氲而湿润的茶香,敖灼的语气似乎也轻了下去。
“你我成婚,到如今已有多少年?”
“五百年整。”
他声音平和,却不带一点迟疑。敖灼看了真君一眼,又问道:“玄光鉴中,我自囚真君殿又是多少年?”
显圣真君这便顿了一顿:“五百九十三年。”
敖灼加加减减一番,托脑子跟得上的福,几乎是立刻就算出了结果。
这就是说,按照太虚玄光鉴倒映的命轨,西海红龙会在两千一百九十三岁那年死于天魔大战?
一条享年两千余岁的真龙。
敖灼无声冷笑,面上却还是没有变化,只是接着道:“二爷为我,长久以来处处违反天命,逆而行之,我原是该感激的。”
真君眼底似有波澜微动,又极快地平静下来。
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你我之间,不必这般生分。”
“不对,生分了才好。”
敖灼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却不饮,只是圈在掌中把玩着,杯中波纹映在她的眼眸之中,像是盛起了四海涌动的水光。
也像极了不肯滴落的泪光。
杨戬将将松下的肩背又绷紧了些。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眼前这个被他明媒正娶迎回杨府的妻子,是不是也像玄光鉴中的那个阿灼一般,终于要被不懂情爱的显圣真君逼得落下泪来。
敖灼却没有哭。
她还能一手撑着额角,用一个相当放松的姿势,慢条斯理道:“夫妻五百年,二爷不曾委屈过我,府中一切都交由我做主。赶上四海大事,不需我多说什么,二爷便都替我准备好了,我只管出门就是。”
“二爷性子好,从不与我生气。便是我故意闹腾起来,你也多半忍让过了,成亲以来从不曾与我争吵。”
“我坐镇岷江,不能如从前一样四处行走。二爷便替我寻来许多新鲜玩意,各色美食也不曾断绝,唯恐我这么条贪玩贪吃的红龙馋出个好歹。”
“若是我实在闲不住了,二爷便会陪着我漫无目的地乱转。昆仑雪,江南雨,九重天阙”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终于有一丝轻浅的笑意转瞬即逝。
“我一时兴起,要去寻意安的不痛快,你便连阴气森森的酆都鬼域都陪我去过了”
五百年啊,就算压上一个孙悟空,都足够逃出五指山了。可敖灼一一细数起来,却仿佛桩桩件件都发生在昨日,清晰得连彼时的显圣真君说了什么,笑了几下,她都依然历历在目。
成亲后,杨戬对待妻子是真的挑不出错。他生性沉稳自持,不会像寻常小儿女一般黏腻痴缠,也未曾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可是那些他没有说出口的心意,早就在数百年如一日的温柔体贴里尽显无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