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灼他怎么来得这样迟啊”
昔年显圣真君迎娶西海三公主,曾亲手将妹妹的衣冠一路护送至真君殿的敖清此时脸色苍白,紧闭的双眼无法阻挡簌簌滚落的泪水玉枕上已然湿了一片。她睡在泾河龙宫最深处的寝殿内,神情却极不安稳眉心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黑色邪气将她深陷在一场循环往复的旧日梦魇。
贵为东海五公主敖清的前半生平平静静诸事顺遂,唯有一个早亡的妹妹是她难以痊愈的心伤。时至今日,她已然为人妻为人母了可午夜梦回时浮现的故人音容,仍然能让如今的泾河水神彻夜啜泣。
她想阿灼。
越是明白再不能相见了,便越是生怕遗忘般拼命回想。
跟着父王去西海道贺时,看见阿灼的第一眼那个襁褓之中粉雕玉砌又爱笑的小妹妹。
身形渐长,脾气也渐大却又比谁都会撒娇卖乖的混世小魔头闹得整个敖氏鸡飞狗跳犯了错就一头扎进东海龙宫,隔着老远就跟火烧眉毛似的边跑边喊“五姐姐救命”身后是一路从西海追出来的暴怒老龙王。
情窦初开的小小龙女还差两百岁成年,却莽莽撞撞地就把一颗心交出去了从此为一人辗转反侧,痛极伤极,却还能轻笑着说一句:“若是他不喜欢我我就也不喜欢他了,那这样浅薄的情爱,我又怎么看得上?”
敖清看着从没有后退过半步的妹妹,听着她坦荡直白的话,心里便清楚了:任凭跌得再怎么头破血流,她竟也没有一刻后悔过。
得遇一人,倾心相付,不管结果如何,阿灼都觉得是值得了。
可敖清还是心疼。
哪怕她为阿灼赶制了一身永远不会穿上的嫁衣,哪怕她把那身嫁衣亲手送进了真君殿,哪怕她知道阿灼的一千年终于开出了花,结出了果,可是来得这样晚,都没有赶得及让她的妹妹看上一眼
所以她为阿灼送嫁时,奉上了嫁衣与旧时器物,却独独落下一个逆鳞结。
敖清不是敖灼,她已经不敢确定事到如今许下的婚约,到底是二郎真君心有不忍,想为痴恋一生的龙女圆一个心愿,还是当真如他自己所说,要为他自己求一个圆满
若不是全心全意珍爱阿灼,敖清怎么能把那意义非凡的玉珏送上?
若是痛彻心扉地念着阿灼,可一切都无法重来了,敖清又怎么能告诉杨二爷,他当初没有收下的逆鳞结里,究竟藏着怎样至死不悔的深情?
敖清不想给他徒增伤悲,怕阿灼连死后都要为这个人牵肠挂肚。
那块赤红如火的玉珏,就此成为敖清一个人的秘密。
她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东海到泾河,她成了亲,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三口之家和和美美,亲密无间。可是,只有那个下着禁制又上着锁的秘匣,是敖清藏在最隐蔽处的心事,只有独自一人时才敢打开,睹物思人,泪落如雨。
“原来如此”
龙宫正殿,主位上坐着一眉眼清秀的书生,他双目微合,借由敖清眉心之处的邪气,将她梦境之中不断重现的往事一一看过了,这才睁开眼睛,低语道:“她是为了这个,才总是偷偷躲起来哭吗”
书生侧身支在扶手上,苍白的手撑在额角,笑意微苦。
“我还以为,她是觉得我哪里待她不好”
虽然已经看遍了妻子的记忆,知道她的泪水是思念幼妹所致,书生却还是有些怀疑自己似的,他看向在场另一个龙族驸马,征询道:“真君以为,我素日做得如何?可还算是一个过得去的丈夫?”
下首之人眼帘低垂,只是端坐不语。
书生等了片刻,依然不见他回答,不由地皱起眉头,却又很快释然道:“是了,真君与我虽说是连襟,却未曾与妻子相处过一日,又怎么会知道如何做人家的丈夫呢?”
“”
二郎真君终于抬了抬眼,看向上首与自己相识两百年有余的书生。即使听见这样挑衅的话,他的神情仍是无波无澜,含着一点天高海阔般的悠远,像是这偌大一个三界,再没有什么能打破他的冷静与从容。
可也就是这样云淡风轻的一眼,还是让书生心中不由一凛,却又强自稳住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怕的。
书生眼望着下首,在显圣真君的座位下旋绕着一个小小的阵法,如涟漪般自他脚下缓缓扩散,又在方圆三丈的边际慢慢回缩,重新灌入被困之人的身体,往复不停,生生不息。
此阵名为“白日舟”。
原本不是什么杀阵,也并不怎么出奇,只能给被困之人造出一场白日幻梦,是四海敖氏惩戒晚辈时才会用的小手段。
若是贪吃,便让他眼睁睁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自己却一口也吃不上,饿个十年八年的若是贪玩,便直接用缚仙索捆了丢去一旁面壁,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再叫醒放出来
凡此用法,不一而足。
毕竟寿命无尽,闲极无聊之下,总会折腾出一些莫名其妙还没多大用处的花样。
敖灼小时候就常常借此作妖。
比如她同胞而诞的西海三哥哥本来睡得好好的,结果被她一个白日舟拖进去,梦里被迫化出了白龙原身,还被混世小魔王一把揪住了长在锁骨处的逆鳞,凶巴巴地问:“下次偷溜出去玩还敢不敢甩下我了?嗯?”
法力不如亲妹妹的苦命哥哥:“不敢不敢,带上你,下次一定带上你!”
由此可见,若要施展此阵,施术之人需得比受困之人的法力高出一筹,才能让其深陷梦境难以逃脱。
但二郎真君脚下的这一个却不一样。
抽取敖清法力而成的幻梦,按理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该困住他,也是真的困不住他对峙不止一夜了,二郎真君此刻仍是神智清明。只是这阵法不知道被谁动过手脚,除了强行抽取敖清的法力之外,竟还将阵眼种在她的身上,以她的记忆构建出这一场千年长梦,自然也就把维持阵法运转的敖清一起拖入了梦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