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至前几日,京师的天一直阴雨不断。 十六这日,赵元善随大夫人回梨花郡的母家探亲。梨花郡距京师百里,从小到大,加上这一次,赵元善拢共不过去了五次,去的时候大多又都是春时,所以赵元善记忆最深的便是沿途遍开的梨花,灿灿白雪,明亮了天地。 上一次过去,还是两年前。 赵元善的外公王氏是梨花郡太守,现年刚满六十。自十几年前,赵震在朝中站稳一席之地之后,大夫人随夫入京,便与母家的联系稀疏了不少,即便如此,每次她带着赵元善回来,王太守还是会亲自率领家人迎他们。 大夫人上有一个兄长和一个阿姊,她是排行最小的。赵元善的印象里,她的外公王太守是一个对下极为严苛的人,小时候她来梨花郡时亲眼见过舅舅家的表哥因为逃学而被王太守下令责打的场景。虽然王太守对其他人严苛,对赵元善却是十足的好,即便没有常年接触,但王太守依然表现的十分喜爱她。 以前赵元善也以为王太守的确是如他所说那样因为她的‘聪慧伶俐’而疼爱她,直到十七岁那年,也像现在这般她跟着母亲再一次回到梨花郡的时候,王太守跟母亲提起她与表哥王泽安的婚事。 也就是后来她才明白,王太守对她好,只不过是因为她的父亲是当朝位高权重的太师罢了。 只是当年王太守对母亲提起这事的时候,她已经要入宫封妃了。 今日自然不例外。王泽安是王家唯一的男丁独苗,目前还正准备考取功名,他们总得为他谋一个可仰仗的靠山,将来能在京师谋个一官半职。 王太守还不知赵元善已经婚配了的事情,饭桌上的一番寻常寒暄之后,便将话题引到赵元善身上,“元善今年已有十七了吧?” 赵元善回道:“年初刚满十七。” 王太守点点头,“也该为元善寻一个好人家了。” 大夫人当然知道自家父亲的意思,她父亲想要她的元善嫁回娘家,嫁给她哥哥的儿子,考虑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因为这顿饭本来为的就是赵元善与王家的婚事,所以一开始王泽安便被安排与赵元善坐在了一起,席间,王泽安不断给赵元善夹她喜欢的菜,轻言细语的慰问。 赵元善虽然不太喜欢她那个趋炎附势的舅舅,但对王泽安这个表哥却是一直都不反感,王泽安是个文人,性子一直唯唯诺诺,他对她好也并非都是装出来的。 当年她入宫为妃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到这个表哥,以至于她都快忘记他的时候,他出现在了父亲被斩首的宫门口。 她身居宫门高墙内,对很多事情都不了解,连王泽安什么时候开始为现在的瑞王,后来的新帝杨卓效力的她都不知道。 但那一切实际上都跟她没有多大的关系。 赵家落败,穷极一切都无力回天的时候,王泽安曾找过自己,他说,如果她愿意,他想带她走。 当时赵元善知道,这话不管是不是他凭一时脑热说出来的,他都没有那个本事。 后来她也没有再见过王泽安—— 王泽安细心的将鱼肉里面的刺挑出来,然后夹到她碗中,“表妹,你最喜欢吃鳜鱼,这道鳜鱼是我亲自下厨做的,也是我第一次做,你尝一尝,看看味道如何?” 赵元善回道:“谢谢表哥。” 王泽安看着她吃了那块鱼肉,满怀期许:“如何?” 赵元善微微一笑:“甚好。” 王泽安如释重负一般舒了口气,心里却是极为开心:“表妹喜欢便好。” 赵元善的舅舅王朔笑道:“我瞧元善跟泽安倒是极为般配,郎才女貌的,更何况,我们都是亲戚,若是元善嫁回了王家,岂非更加亲上加亲?” 这么一说王泽安就有些不大好意思了,他下意识瞥赵元善的神色,发现她并没有什么反应。 王太守顺势对大夫人说:“我也认同你哥哥说的,爱之,元善正好也到了要婚配人家的年纪,自你随贤婿入京,基本就与家里断了往来了,若是元善嫁过来,我们亲人之间,彼此还能有个照应。” 一旁赵元善的姨母王怜之见状,连忙亲昵的拉住大夫人的手,附和道:“妹妹,哥哥和父亲的话都挺有道理的,虽然曾经妹婿和王家是有点不愉快的曾经,但怎么说,你也是王家的人,总得考虑一下,你若是担心妹婿那边,那还不是你几句话的事情?……” 这么些年,大夫人不常回来的原因,也是因为十几年前,赵震与王家曾有不愉快的过往,以至于这十几年,梨花郡即便也是赵震故里,他也没有一次回来看望过。 而那所谓不愉快的过往,赵元善曾听大夫人说起一些过。赵震的父亲与王太守是结拜兄弟,后来遭遇横祸,留下幼子赵震,一直寄养在王家,赵震过了十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幼年时受过王朔与王怜之的排挤,一直不受王太守的重视。在赵元善的记忆力,她的父亲基本是没有在她面前提过她外公家的人的,至于还有一些什么事,大夫人没有说,她也不得而知。 上一辈的事情赵元善没有权利去过问。她的父亲不喜欢王家,她其实也不喜。 大夫人的脸色在王怜之的话里渐渐僵硬。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哥哥还有姐姐的小算盘。别说是她不愿自己的女儿嫁回王家,纵然是她同意,赵震也不会同意的。 他们想的实在是太天真。 大夫人道:“恐怕,是晚了。元善已经许了人家了,此次回来,我便是专程告诉你们这件事情的。” 本来这次回来,就是要来告知他们赵元善的婚讯的。 赵元善静静坐在一边。一切都与当初无二,除了内容不同,但结果并没有什么两样。 都是打破了王家的幻想。 王太守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怔怔的望着她们母女。 王泽安似乎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前些日子爷爷和父亲都特意查过,赵元善并未许婚人家。 王怜之拉着大夫人的手僵滞:“妹妹,你可是开玩笑的?” 他们考虑了这么久,本来就是为了等着一天,等这太师千金嫁到王家,怎么现在突然就说,赵元善已经被许婚了? 大夫人道:“事关元善终身大事,我怎么会是开玩笑?” 王朔扯了扯僵硬的脸,“不知元善许的是哪户人家?” 大夫人顿了顿,“锦衣卫北镇抚司新任镇抚使裴敬甫。” 王怜之听罢,顿了顿,有点不敢置信,“竟是一个镇抚使?” 其实大夫人有点不大想说出元善要嫁的人是谁,她母家的兄姊都是狗眼看人低的人,谁知道会在背后嚼什么舌根?——要是此次前来带的是元善入宫为妃的消息,恐怕她这个姐姐是什么也不敢说了。 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大夫人也无可奈何,赵震亲口同意的,她又能说什么?更何况,元善肚子里都有了那人的孩子了。 王朔知道锦衣卫手段的厉害,虽然是皇帝的直属亲卫,但按他那个妹婿的性子,怎么着也不可能会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锦衣卫的人—— “爱之,这事,妹婿是同意的?”王朔确认似的询问。 “若是我家老爷不同意,也便没有这桩婚事了。”大夫人虽然是说了婚事,但并不说元善已经怀孕的事情。毕竟这种事不大体面。 王泽安一时接受不了心仪之人突然要成为他人之妻的事实,在他们话语声中,突然放下了筷子,“爷爷,父亲慢用,我吃好了。”然后便失魂落魄的走出去。 虽然亲事看起来是没戏了,但王朔还是笑脸相迎:“这孩子自小便喜欢元善,眼下……罢了罢了,他自己想想也便明白了,来,这桌都是你们母女二人喜欢的,多吃一点。” 怎么着,他这个妹妹和外甥女都是太师府的人,总不能懈怠。 王太守愁眉紧锁,虽然心思突然落了空,但也只得接受:“也罢,也罢。” 一顿饭,突然因为赵元善许婚了他人一事而冷了下来,席间所有人除了客套寒暄,再无他话。 入夜,赵元善和大夫人宿在大夫人未出阁之时的房间里,正准备入睡,随行的惊鹊便来禀:“大娘子,表公子求见。想约你一叙。” 赵元善重活一世,并不想跟这些身外之人牵扯太多,想了想,回绝道:“太晚了,你告诉他,我睡了。” 惊鹊道:“方才奴婢也是这样说了,但表公子说,他跟你就说几句话便好。” 大夫人道:“那孩子为人老实腼腆,又自小喜欢你,听到你要嫁人,定是一时接受不了,你去吧,就几句话,也不打紧。” 赵元善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去了。 出了门,王泽安就在不远处的走廊下等她。 “表哥找我何要事?” 赵元善与他保持一步的距离,举手投足话语间都刻意隔着一道界限,让王泽安感到前所未有的生疏。 以前她来这梨花郡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从不是这样的,她以前很开朗大方,没有这种,步步慎重的感觉。 突然之间,本来有很多话想跟她说,这瞬间又突然说不出口了。 沉默片刻,王泽安只叹了口气:“也没有什么,只是听到你是在下月初六成婚,我……提前恭贺你。” 赵元善淡淡一笑:“今日我母亲也分发了婚贴,届时表哥可以来。” 王泽安苦笑,望了眼无星无月的天,“再说吧。” 二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赵元善道:“表哥的恭贺元善收下了,表哥可还有别的事情?” 王泽安怔了怔,道:“没有了。” “明日一早元善还得与母亲赶回京师,便先回去歇息了。”说罢,福了福身,转身便要离开。 在她转身那一瞬,王泽安只觉得心里头一空,突然拉住她的手。 手被突然抓住,赵元善心里被吓了一小跳,回头,眉头下意识微微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