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的夜穹,浮云透出几许月的清霜,朦胧中的月华撕成丝絮飘散。 苍穹下广袤的原野泛着幽幽的灰蓝,野草丛里窸窸窣窣的穿行声惊动了枝头的夜枭。凄凉的呜咽如怨如泣,久久回荡,渗的人儿心里慌。 不多久,半人高的野草里猫腰钻出一人,穿着陈旧的葛布短褐,打着绑腿,灰头土脸。 他鬼鬼祟祟地奔向眼前七八座新旧不一的土包,择了一座坟匆匆拜了拜,立刻拿起长锹麻溜儿地掘起坟土。 他只选了新坟,看来之前的旧坟早光顾得干干净净。 结果刨开的第一个土包,连棺材都没有,只见裹着尸体的草席露出一角。 风吹过大汗淋漓的后背,他寒森森地打了个哆嗦,心骤然凉了大半,骂骂咧咧又去挖第二座坟。 将将迈步,他的脚踝蓦地一紧,吓得他紧绷身子低头去看,裹尸的草席里伸出一只青白的手,正死死抓着他! “啊!” 惊恐的一声惨叫,裹席的尸体也扯着嗓子闷叫,盗墓贼脸色一白咚的一声倒地不起。 那只骨瘦如柴的手,又缓缓推开脸上的草席,露出咬牙切齿又干瘪肮脏的脸,风趁势钻进他的脖子,冷得他抖得像筛糠。 “该死的星桥和星野,回头看我怎么让你俩混蛋曝尸荒野!” “尸体”在心里反复咒骂了千百遍,试着动了动麻木的四肢,整个人像被灌了铁水似的动弹不得,好在手指还能时不时颤动,尚有知觉。 他松了口气,问题却接踵而来——他半截身子还实实埋在土里! * 东方浮白,吓昏一整夜的盗墓贼还没醒。 小王八犊子还真能睡! 再这样下去,估摸他自个儿就算死里逃生也得大病一场。 他侧着头,耳朵紧贴泥土,留神附近的脚步,偏等了许久才终于捕捉到草丛里有窸窸窣窣声。 他满心欢喜扯着嗓子大喊救命,没想到又是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竟是个娇娘子。 “喂,别怕,搭把手拉我出去!” “……你……你……是人是鬼?”娇娘子的声音哆哆嗦嗦,又尖又细。 “娘子,我若是鬼,早把昏倒的那人吃了。” 他没好气地说。 娇娘子想了想,话倒是在理儿,竟也大着胆子凑过来,一低头正对上他脏兮兮的脸上一对笑弯如月牙的眼睛。 她利索地拾起铁锹挖开坟土,搀扶他坐起来,麻利地掸了掸他身上的土。 别看她一介女流柔柔弱弱,手上的力道可不轻,也不知是哪家农户的闺女。 言语间,她介绍自己在家中排行十三,亲朋都唤一声香十三娘,“郎君住城里何处?” “城东旧宜城楼附近有家百草堂药铺,我是药铺的郎中,顾青山。” “既如此,儿送郎君回去。” 香十三娘话音落地,竟已握着顾青山的手腕往她肩上一搭,半蹲的身子倏尔站起,还用力过猛险些栽倒,最后轻而易举将他背了起来。 顾青山恐她体力不行,原想让她先回城唤药铺的人来接自己,未曾料她竟步伐稳健地背着他直往进城的方向去,还笑说顾青山轻得像棉花。 “郎君缘何在坟里?” 顾青山认真地想了想,估摸自己在坟里待了不到小半炷香,可不吃不喝倒也有两三日。 那日他尝了自己新酿的药酒七日梦,许是喝得急了,素来酒量极好的他竟也浑浑噩噩醉得不省人事,但也未曾如寻常人那般当真醉梦七日。 想来星桥和星野两兄弟见他数日未醒,这酒又弱了脉搏,昨夜才将将埋了自己。 幸好如此,否则他真该在坟里成鬼了。 想至此,顾青山又开始琢磨如何连皮带核吃了那两兄弟,霍霍的磨牙声吓得香十三娘脚下愈发加快,唯恐他会突然露出獠牙啃了她的骨头。 * 不知觉,她倒真是不喘粗气地送顾青山到了药铺,一座三进的小院落。 前院东侧有一口井,屋中便是问诊抓药的铺面。 不过三丈长两丈宽的屋子,南面一整面墙都立着药柜,一格一格全是带铜环的小抽屉,各四角贴着四张红底黑字的药名。 药柜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扇垂帘的小门通向后院,此时药柜前并没有抓药的小厮,东面四张木椅间的几上各有一盆白月丹,却不见一个客人,西面切脉的书案后也不见人。 “药铺开门做生意,倒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香十三娘伸长脖子打量四下,忽的听见后院传来鸡飞蛋打的吵闹声,急急忙忙搀扶顾青山打起帘子穿廊而去。 后院更为宽敞,庭中一株枝繁叶茂的参天万年青,树冠亭亭如盖,满地浓荫翠墨。 两侧厢房前各自架有爬满藤蔓的葡萄架,架下阴凉处设有石墩石几,甚是惬意之景。 奈何眼下满院子荡着飞沙尘埃,堂屋前几盆果实累累的柑橘全被打翻,石砖面和石墩石几也被踩烂的果浆染得黄一块儿青一块儿,堂屋和厢房的门窗大开,整座院子倒像被人打了劫。 “不行!星野,听话,这东西不能玩!” 万年青树后蓦地传来一位郎君爽落干脆的声音。 紧接着便见一个人影倏地从树后窜出来,一身青黄相间窄腰窄袖的短褐,肩头却系着白色长纱,黑发高束脑后自然垂落,不伦不类地装束,一举一动又像猴子似的灵活。 他笑呵呵地高举着一枚梅花玉平安扣,逗弄身后追着他的人,“二哥,来啊,来追我啊!” “星野,这是大哥的宝贝,要是你摔碎了,小心大哥做鬼也要回来找你!” 这人一袭宽袖广身的白布袍,几分儒雅的书生气,笨手笨脚地紧追不舍,好几次险些被衣角绊倒,真看不出竟和眼前的小猴子是亲兄弟。 “咦!大哥!”星野看见顾青山,突然停下脚步,害得星桥一头撞他背上,“大哥好久没回来啦!” “你胡说什么呢?”星桥捂着额头走出来,指着顾青山说道,“你看清楚,这人不是……不是吧!大哥的魂真回来了?” “大哥!星野好想大哥啊!” 星桥目瞪口呆看着星野扑向顾青山,费劲儿地揉着眼睛,恨不得揉碎眼珠子似的,突然一声哀嚎跪在顾青山面前,喊道: “大哥!大哥我知道错了,星野只是贪玩……大哥,求您安息吧,我马上就把平安扣埋在您身边,大哥……还有你,星野,赶紧向大哥道歉!谁准你拿大哥的平安扣来玩!” “我……我没有啊……” 星野嘟着嘴,朝后一扬手就把平安扣扔了。 他有武功底子,偏又控制不住手里的力道,这一扔还得了? 星桥吓得脸色煞白,一个纵身扑上去—— 咚! 平安扣正好不偏不倚砸中他的眉心,星桥悬在空中只觉两颗眼珠子都要撞一起了,结果硬生生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香十三娘捂着嘴忍俊不禁,顾青山只看好戏似的挑着眉。 星野回头看了一眼,挠着脑勺,懵懂无知地问:“二哥,你怎么了?” “星野,扛着你二哥,朝后门外的河里一扔他就醒了,你只不理他,追着他在岸上跑便是,切记不准停,也不准捞他上来!” 顾青山的语气听着很温柔宠溺,眼里却狡黠地笑着。 “好啊好啊,星野最喜欢玩了,走,二哥……” 星野当真一把抓起星桥的衣襟往肩头一甩,脚下凌波微步已钻向侧门,徒留一阵清风拂面。 “他……不会真的……” 香十三娘斟酌着不知该怎么说,那人分明看着已近弱冠,怎还如此幼稚? 顾青山拾起地上的梅花玉平安扣,踉踉跄跄回到前院,拉开抽屉难得大方取了一串钱,向香十三娘道谢,言外之意,是你该走了。 “顾郎君眼下身子正虚,也乏了饿了吧?” 香十三娘倒是个机灵的,没有接钱,却搀扶颤颤巍巍的顾青山在木椅落座,再去灶房寻大碗盛了凉水。 顾青山看着她远远走来,琢磨着既是个机灵的小娘子,怎的会听不出逐客令的意味? 且此时他方才细细看清,香十三娘原并非农家女。 她衣裳虽非华丽却也精致又一尘不染,碧蓝的裙裳顺着她婀娜的身姿迤逦倾泻如掠影浮光,有几分“青山隐隐水迢迢”的瘦西湖之美。 低头时,青螺黛眉好似云掩远岫渐次淡开,双眸清灵透彻,肌肤虽常年日晒,却也细腻多娇,身姿又挺拔有力。 寻常农户断不会教养出这般人物。 更何况,她一路背着自己回来,气息不乱,脚下有力,一看就是练家子。 “郎君,请。” 顾青山看了眼碗里清凉的水,思忖的眼里交织着浓浓的疑惑。 香十三娘见顾青山迟迟未曾回应,突然咚的一声,当他面双膝跪地。 顾青山心里大呼一声“不好”,恨不得跳开躲过她这一礼,奈何他沉得似铁的身子令他此刻僵硬得还真有几分像尊菩萨,眼睁睁看着香十三娘掩面拭了拭眼角,哽咽地大吐苦水: “儿今日去乱葬岗本是……一心寻死,追寻亡父,谁料天可怜见的,让儿遇上顾郎君。 “既然是缘分,儿有追随郎君之意,不知……郎君放心,儿家中世代为种花师,学得一门好手艺,倘或郎君不爱花草,儿还可烧菜煮饭、浆洗衣物……定不会白吃白住。” 白吃白住还真真说进顾青山心里了,百草堂药铺这等小生意,岂可还能多养一人? 并且这番话有几句可信?会习武的种花师,偏又隐瞒自己会武功这茬,不多心才怪。 “歇息足了,我也该去泡个澡啦。”顾青山无视她的眼泪,扶着几角晃晃悠悠站起身。 “郎君回来可要吃烧饼?儿做的烧饼,虽比不得美味佳肴,却也与众不同。” “也好。” 顾青山顿下步子,浅笑回眸,香十三娘满是欣喜,他却说: “你吃饱了,才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