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香消玉殒红颜绝 斛律公主与苏吉的寝帐是菴罗辰专门为她们准备的远离驻地中心的一小块独立的天地,菴罗辰原本是想方便妹妹与驸马,却不成想宋怀信伤势太重一直在自己的偏帐养伤,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偏僻小院就只有斛律和苏吉来住了。 斛律绝对是个贤妻良母,她日日陪在宋怀信身边,夜间才回自己的寝帐,大家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发自肺腑地祝愿这对璧人百年好合。 这一日斛律又一大早就走了,苏吉借口感染了风寒留在了帐内,等到她彻底离开之后赶忙翻身下床,进到里间翻找起来。她知道斛律必定随身携带那封至关重要的信,只是不知道她会放在身上还是留在帐里,所以现在只能大面积搜索,如果能找到那就是佛祖保佑。 她与斛律相伴已久,了解她的一切行为方式与习惯喜好,那些收藏着奇珍异宝的地方她都清楚,此时找来并不费力。只可惜这里不是斛律自己的家,否则会更容易。 苏吉一边翻找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生怕有人突然闯入。就这样翻翻停停,停停翻翻折腾了一上午,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 苏吉虽然有些沮丧,但毕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也就没再多想,整理了一些衣物准备去宋怀信那了。 晚间回来时,斛律一进里间就觉察出了一丝别扭的气息,敏锐如她,环视着已经熟悉的屋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她站在当地没有进去,而是问道:“苏吉,今日有什么人来了吗?” 苏吉一愣,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自己明明把所有东西照原样摆放,斛律是如何能一眼看出有变动的? “嗯……没,没有,”第一次违背主人的她战战兢兢,无论如何也无法平息擂鼓的心,“没什么人来啊……我头痛一直睡着,没有感觉……” 斛律怀疑地看她片刻,也没再说设么。 “苏吉,你来帮我洗澡吧,今日我有些困乏。”许久后斛律又懒懒地叫她。 苏吉怔愣,婚后斛律再也没让她服侍过洗澡,她只当斛律为人妻子有了秘密也从未多想,偏偏就在今日反常地叫她来服侍! 苏吉一颗心上蹿下跳,总觉得斛律在有意试探她,但主命难违,她再磨蹭也终于来到斛律身边。 从魏朝回来之后斛律就养成了在木桶里泡澡的习惯,有时候来了兴致还学着汉人放一些时鲜花瓣。只可惜柔然苦寒贫瘠,花瓣不常有,但泡澡的习惯她却养成了。 苏吉拿着各类用具来到专门为斛律公主搭建的澡房,这里雾气氤氲花香四溢,一时间苏吉都忘了她们正经受着战火的摧残和生命的威胁。 斛律躺在木桶里,闭着眼睛享受惬意舒适,苏吉一边走上来准备帮她搓背一边还在想着她为何今日反常。忽然她注意到旁边的衣挂,那上面搭着斛律刚刚脱下来的贴身的衣物。 苏吉心思电转忽而一滞,仿佛冥冥之中已经知道自己渴求的东西就在那里,便漫不经心了,手上的动作也渐渐舒缓。 “看来你还没有恢复,这么没力气。”斛律依旧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 苏吉心头咯噔一下,斛律公主句句含沙射影,自己似乎已经变成透明的了,再不遮掩真的要被斛律发现了。 “我去,我去拿些羊奶来。”苏吉说着起身,同时顺走了斛律的衣服,急急朝外间逃去。 什么也不管了,她急切地翻找起来,但是一双手慌乱得冰凉麻木,几乎什么也抓不住。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间,就那么一刹那,她回过神来,手中已经有硬硬的感觉,低头一看,斛律素白的绸衫上已经有了一个片状轮廓,她颤抖着手来回摸索,才发现这信让斛律缝在衣服里了。 “苏吉,羊奶呢?”斛律懒懒地喊她。 苏吉手一抖,感觉自己紧张得快要吐了。 “来来,来了来了……马上就来……”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寻找利器,终于在桌边找到一把割肉的刀子,这刀子不经打磨已经卷刃,哪里能得心应手地划开柔滑丝绵的衣服。苏吉汗如雨下,她已经隐约听到斛律窸窸窣窣出浴的声音。 “马上,马上就来……!”她仓皇地喊着,“羊奶……不够了,我再找一找!” 越是慌乱越不能成,那一件绸缎衣服仿佛成了坚韧的蒲苇,任她如何撕扯拉锯也无动于衷。她再也不敢耽搁,把衣服塞到自己床铺夹缝中,又惶惶找了另一件出来,随手从地上拎起一袋羊奶,定定心神回到澡房中。 然而澡房中的景象几乎让她心跳停滞,斛律已经穿戴整齐站在木桶边等她,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眸死死盯着她,两个人就这样相对站着,一个冷若冰霜一个哆嗦不止,许久没说话。 “为何翻我东西?”斛律的声音带着冰碴,冷得苏吉一阵瑟缩。她终究败下阵来,不敢再看斛律,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磕头谢罪。 “公主,公主……你放过,放过他们吧……!”她已经带上哭腔,一颗心早就慌乱得七零八落了。 斛律犀利地冷哼一声:“你这家贼,自己都性命难保了还顾着别人?我一直拿你当家人,为何这样对我?!” “我……我……”苏吉浑身筛糠,浑身如置冰窟,哪里还说的出话。斛律气不过,上来抡她一个耳光,苏吉本就害怕,这下更支持不住倒在一边,嘴角开裂,血花登时溢了出来。 斛律正怒火中烧想着怎么惩治她,却忽然听得外面喊声震天,静谧的驻地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中,仿佛瞬间成了人间屠场。她还未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冲到帐边撕声大喊:“苏吉,快跑!” 斛律一怔,下意识地扯过苏吉怀中的亵衣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一些,还未做出下一步举动那人已经冲了进来。 “苏吉——!” 来人竟是阿那瓌身边的得力干将蓦腾,此时他已经浑身浴血,脸脏得看不出样子了。突如其来的战乱让他枉顾一切礼节和心中的藩篱,直接冲到公主帐中来找心上人,那个他从未表露过自己心迹的心上人。 又惊又痛、慌乱胆寒的苏吉刚刚从火辣辣的眩晕中回过神来就被这一声声焦惶的呼喊给震住了,她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被人悬空抱起朝外跑去。 斛律怔在当地看着眼前转瞬即逝的一切,连自嘲的力气都没有了。 “信,我的信!” 在蓦腾怀中回过劲来的苏吉挣脱他的怀抱,不顾一切跑回帐中去拿床缝里的衣服。 “苏吉回来!”蓦腾身上带伤,一把没抓住逃回的苏吉,赶忙又追着她回了屋子。然而斛律已经将刀比在苏吉颈前,整个人散发出帝王一般居高临下的气势,一双威压的利眸直逼苏吉。 “把东西还我,放你走。”她字字珠玑道,“否则今日都死在这。” 心急如焚的蓦腾不知道她们在大敌当前还在争执什么,只顾唤道:“突厥已经杀进驻地了,你们还不赶紧逃!” 苏吉恍若未闻,只顾护着怀中的一件素白亵衣,盯着斛律期期艾艾。 “公主,放他们走吧……” 蓦腾哪管得了这许多,冲上去一掌推开斛律接着掀掉她的匕首,下一瞬间拉起苏吉就跑。 “公主——!” 苏吉毕竟舍不下她,撕心裂肺地喊,一边疯狂地推拒着蓦腾铁箍般的大手。 正扭打间,已经有人杀到这里,蓦腾拉着苏吉一闪,堪堪躲过一柄大刀的致命一击。那人见没有命中,腕上生力,将这柄坠地大刀舞的呼呼生风,叫嚣着朝蓦腾杀来。 蓦腾护着苏吉左右躲闪,在招招致命的刀下九死一生。他本就有伤,不消片刻动作就慢了下来,眼见那刀已经切断了苏吉额边的细发,他也几乎救不过来了。 那人没想到这个浑身挂彩的男人拖家带口还这么迅猛,随即后退几丈吹起口哨叫来援兵。只一刹的功夫这个偏僻的小院就被包围了,闻讯而来的入侵者呼啸着冲进屋子,高声尖叫着把只穿亵衣的斛律揪了出来。 “公主……!”苏吉哭喊着要回去救她,却被蓦腾拦了下来,他审视一下周围的情况,将苏吉扯到一边略略安顿,之后飞身过去抢救斛律公主。 来人三两个就将蓦腾缠住,另外一人冲着外面高喊:“波多,这有女人!” 突厥语和柔然语同出一源,虽有不同但大致能听懂。蓦腾听闻这些蛮人就是专门来抢女人的不由怒火中烧,但被人围攻的他如何回护得过来,刚刚揍开几个宵小把斛律抢回来,不远处的苏吉又已经被人钳制住。那人蛮力拉扯着苏吉,可她一心却只在怀中的衣服上。 “滚开,别碰我!”苏吉惊声尖叫。 蓦腾心如刀割,这是自己放在心尖上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女子啊,甚至都没有向她表露过任何迹象,现在她却被粗蛮的浪人肆意玩弄折腾,而自己却救不到她。 “你们冲我来啊!”蓦腾虎吼一声,目眦尽裂,一手护着斛律,一手将身边一个悍匪打了出去,力道之大,那个人飞撞到墙上摔下,一口血喷射出来,半条命都去了。 剩下的人见这情形哪还要等波多,挥舞着手中各式各样的武器一拥而上。蓦腾离苏吉还有三四丈远,只能先护着斛律闪躲退避。然而他毕竟寡不敌众,身上瞬间又多出许多伤口,鲜血染尽了他单薄的青色衣衫。 就在这当口后面又跑来几个人,蓦腾心道“今日要死在这了”,却发现那几个人是冲着侵略者来的,为首的竟是宋怀信。他速度之快甚至看不清影子,一瞬间就撂倒了好几个人,刹那把苏吉抢了回来,根本看不出是重伤的人。 苏吉犹如置身梦中,连幻想都不敢思慕的情境居然就这样发生了,天神一般的宋怀信为她而来,行云流水的招式、决绝犀利的眼神、一袭白衣飘飘胜雪,不费吹灰之力就克敌制胜,而自己仍旧片尘不染。 “宋将军……” 靠在他强劲又温暖的怀中,苏吉的眼泪呼就冒了出来,她像受了委屈的小女儿一般想在爱人怀中肆意哭泣,可是下一瞬就被宋怀信安放到了别的士兵手里。 蓦腾见到援兵登时来了气力,已经非常虚弱的他此刻又如虎添翼,护着斛律杀出重围。 “你带她们先走,我断后。”宋怀信声调冰冷,眼如寒潭。 “小心那个舞大刀的,”蓦腾在他身边低声提醒,“那是突厥王阿史那·土门的三儿子库头,这些人中最难对付。” 忽然来了劲敌,以库头为首的这群突厥强盗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双方拉开距离僵持着,一时间谁也没有动作。 宋怀信眼神阴鸷地盯着拿大刀的库头,面无表情地对蓦腾道:“你们快走,出了营赶紧逃。” 见宋怀信要自己留下,斛律哪里肯干,她扭开护着自己的士兵冲到宋怀信身边拉着他的手脉脉道:“我不要走,要死一起死!” 宋怀信恨铁不成钢,将她甩回去叮嘱蓦腾道:“看好公主,不能让她留在这!” 一边的库头只是被宋怀信刚才强劲的架势吓到了,现在哪里容得了他们在这里旁若无人地商量对策,不等几人说完便挥舞大刀叫嚣着冲了过来。身边的小兵一见领头人冲了出去,自然也就蜂拥而上,宋怀信闪身躲避,毕竟穿胸的剑伤还没好,这一会已经撕裂了伤口,鲜血殷了出来。 “将军……!” 苏吉眼见宋怀信支撑不住,心如刀割一般剧痛不止,疯狂地甩开身边的士兵就要冲过来。 宋怀信正与库头等人斗在一处,根本管不了她,蓦腾丢下斛律过去拉扯苏吉,却只听身后“倏”地一声,背上一阵撕扯的痛,却是中了一支羽箭。 波多带领的一队人马如从天降,宋怀信等人再度陷入劣势。蓦腾在剧痛中难减去势,把苏吉扑倒后还滚了两圈,苏吉被他带倒,一直护在怀中的衣服掉到地上。 还未陷入攻击圈的斛律眼疾手快,冲上去将衣服抢了回来,却还没等退回角落就被波多擒住,铁钳一般的手掌几乎捏碎她的胳膊。 斛律“草原明珠”的美名远播四方,波多没见过传闻中的兰陵长公主,却是对斛律早有耳闻,这下擒到手了激动不已,正好还有三哥库头断后,他想转身就跑。 宋怀信见状一掌劈向库头胸口,库头以刀格挡,却发现宋怀信只是虚晃一下,人已经朝着斛律闪去。库头恼怒,啐了一口再冲过去,大刀已经举过头顶,准备就势劈下。这边宋怀信丝毫没有躲闪,冲着库头手起的地方冲过去,堪堪将斛律推到一边才刹住脚步后撤一下,哪知身后一柄利剑已经刺来,眼见是躲不过了。 蓦腾飞身去救倒在地上再次被人围住的斛律公主,再抬头的时候却看见了令他如遭雷击的一幕。 宋怀信使出全身力气扭转向后的势头朝侧面摔去,却许久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刺痛,他预感到事情不测,再起身时发现那柄剑已经从苏吉背后穿过,她瞪着满含泪水的眼睛看着自己,时间仿若定格。 “苏吉——!” 蓦腾撕心裂肺地一声惨叫,宋怀信下意识扑回去搂住下坠的苏吉,跟着她一起跌坐在地上。 波多没想到死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此时也愣在当地,所有人都定住了一般,只有远处的叫喊和炮火声还能证实这里正发生着一场惨烈的火并。 “将……将军……” 苏吉已经口齿不清,嘴里的血沫殷在唇内,凄美得触目惊心。宋怀信胸口撕裂的旧伤叫嚣着剧痛无比,可他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连意识都游离在身体之外了,他不明白这一切为何发生,这个向来低眉顺眼的婢女为何要豁出命救他,他只能紧紧抱着她,又生怕碰痛了她,一双手竟不知道该怎么摆放,只是盯着苏吉的一双眼睛再也挪不开了。 她竟然在笑,在血泊中灿烂若盛开的莲花,美得令人不敢直视。她的眼中只有宋怀信,这一刻所有的美梦都成真了。 “衣服……拿走……拿走……” 宋怀信不知道她所指为何,苏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着斛律手中的亵衣,久久不肯放下。她已经气若游丝,但是还是那么留恋这一张魂牵梦萦的英俊容颜,看着他蹙眉,看着他怔愣,自己的心也跟着缩成一团。然而心再缩成一团似乎也跳不动了,她觉得困乏无比,周身寒冷。 “将军……” 她弱弱地噙着笑呼唤一声,手终于落了下来,在他怀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身后的蓦腾浑身血液如同冰冻,也感受不到背后羽箭的裂痛了,六月天里冷得他浑身发抖四肢麻木。 不管苏吉爱的是谁,她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旁的斛律也终于反应过来苏吉为何要冒死偷信,原来她和自己一样,早在某个不知名的午后爱上了这个自持内敛又出类拔萃的男人。 突厥人当然不知其中曲折,只道是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婢,此刻反应过来又呐喊着包抄上来。 这一次宋怀信和蓦腾两个男人已经了无牵挂,何况苏吉的死点燃了他们心底最愤怒的火,宋怀信将苏吉抱到角落里安放,蓦腾看他一眼,将手中长剑扔给他,宋怀信缓缓站起来,周身杀气四溢。 两个人带着仅有的几名柔然士兵爆发出最原始的雄性力量,不消片刻就将库头和波多两队人马尽数杀光,只留了这二人做俘虏。然而没等喘息一下,后面的突厥大队已经喊声震天地杀将过来,外面营地已被攻破。 宋怀信不清楚前方战况,虽然刚才在混乱中已将白青慈安置,但此刻仍然心系她的安危,于是将斛律交给蓦腾道:“带着公主赶紧走,我断后。” 斛律不再僵持,回望一眼被火光映红脸庞的宋怀信,终究跟着蓦腾走了。 宋怀信趁着突厥大队袭来之前绕道往主营跑去,此刻浑身的酸麻苦痛才加倍反应出来,他咬着牙强撑意志,逼着自己要找到白青慈才行。 整个大营已经葬身火海,四面喊声震天伴着老弱妇孺哭天抢地的声音,宋怀信谁也管不了了,只顾去找白青慈。又跑了一段竟碰上了阿那瓌身边的重臣巴图,他也已经伤痕累累浑身浴血,见到宋怀信后大叫道:“王子带着家眷已突出重围,驸马你也快跑!这里交给我!” 宋怀信不管不顾地吼道:“白青慈何在?!” 巴图一愣,随即回道:“白姑娘被可汗带走了!” 宋怀信不再留恋,叮嘱巴图道:“土门的两个儿子被我们抓住了,现锁在营后斛律公主小院里,你去叫人擒来迫土门罢战!” 巴图闻讯喜道:“土门大儿子科罗已经战死,这下他可受重创了!” 宋怀信拍拍巴图肩膀,不再耽搁,回身去找自己的战马准备去找斛律,他既已知道小慈性命无虞,就要去把苏吉到死都不肯放弃的那件衣服要回来,就算不能同葬,烧给她也算略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了却她最后一件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