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新梦·玉楼深锁薄情种,清夜悠悠谁共? “帝姬贵重,原在高处。如今屈就往庄子上来瞧我,帝姬焉知自个儿待我无心?” 宋笙妤抽手回去,也不看他,只轻声道:“有没有这份心,我自个儿最知道。王爷如此品貌,此等人才,本是众贵女的深闺梦里人。只是不凑巧,我心里一早有了人,只能叫王爷这份心意错付。便是我心里没这样一个人,也不该应承王爷这些话。今日来见王爷,已属不该。” “帝姬既知不该,又何必过来?”盛瑢追问。 “我过来不过是劝王爷一句,情深意重是好事,只是凡事过犹不及。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多谢王爷厚爱,说句真心实意的话,王爷风姿出众,说出这些话来,确然令人心动。只是王爷来迟了,我竟不能应。纵如此,王爷也不该自伤其身,平白叫旁人伤心。” 说了这话,宋笙妤便站起身来,道:“王爷歇息罢,我也该去了。” 盛瑢跟着一并立起来,留她道:“才这么些时候,再坐一坐也不妨事。” 话音刚落,便听外头盛璇催促:“我进来服侍帝姬?” “不必,你别进来。”宋笙妤拒了盛璇,又与盛瑢道:“王爷,咱们就此别过。此后山高水阔,愿王爷事事如意,鹏程万里。” 她要出去,偏披帛又被他拉扯住,只得仍旧立住。 “他是什么模样?”她侧身而立,盛瑢只盯着她耳侧一枚鸳鸯耳坠,骤然问出口。 宋笙妤一时不觉,被他没头脑头地一问,竟愣了些时候。停了一刻方道:“是极好的人。” 这原是一句实话。夏倾衡确然是个极好的人,认得他这些年,宋笙妤从未见他恼怒,也不曾见他苛责下头人。若非如此,她不会心仪于他。 只是横在彼此间的事物过多,两人终不能成。 宋笙妤自小被娇惯养成,没什么她得不了的。只错失夏倾衡这一件事,便叫懂事许多。纵为天家帝姬,贵极富极了,也有不如意的事。 门外盛璇见宋笙妤出来,面目平静,虽染绯红,却不见羞|态,心知此事未成。在心里周转过一回,便上前搀她,笑道:“瞧我,原是该服侍帝姬的人,好好地竟崴了脚,是我该死。” 宋笙妤不搭话,任由她扶着出了院门。那厢描绫等要上前来服侍,宋笙妤随意挥手,“我们自己走一走。” 众人便缓了步子,只远远跟在后头。 二人迈步上了石桥,趁着下桥提裙摆的时候,宋笙妤轻声道:“你想必也知道,我先生出身琅琊骆氏,单名一个晟字,表字惊宸,号寒山居士。人称琅琊骆九,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骆惊宸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门阀嫡子,更是出类拔萃如名士般的人物。盛璇原在闺中时,也曾为之心折,很仰慕他。只是后来骆惊宸不喜仕途,亦觉俗世无趣,竟飘隐而去,踪迹难寻。后竟入了京城,教了宜安帝姬十年,这委实震惊天下人,难有不知道的。 盛璇颔首笑道:“琅琊骆九风采绝世,我们自然都知道。” “先生在我及笄礼上飘然而去,从此难觅踪迹。临走前曾为我算过一卦,卦象属下下。”宋笙妤松了手,自往前走了两步。只见路边斜生着一枝野菊,虽不甚姿美,却有野趣三分。她伸出手去,不过须臾一碰,便收了手。“先生说了,在我及笄之年有个劫数,若是平安过去了,从此无忧。倘使不能过去,碰上了,自此喜悲难定,他亦不能算出其中究竟。” 骆惊宸通岐黄、擅八卦、晓阴阳、知奇门诡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但凡世间有的,便没他不会的。要他算上一卦,是件艰难的事。因他当日曾说,算卦是堪破天机的事,泄露太多,便易遭天谴。故寻常不肯算卦。此卦千金难求,算出是下下,却叫人心惊肉跳。 便是盛璇与宋笙妤不甚相熟,亦不免追问了一句:“骆先生为帝姬避劫没有?” 宋笙妤扭头看她,忽而扑哧一笑,端得是娇俏可爱,姿态动人。只听她娇|声道:“劫如何避?纵然避过这个,难保没下一个。先生说了,我原就是强留住的,一早该养下来就去。能长这样大,原是我前头三个姊姊,他们折了,才将那些福运叫我一人独享。只是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事?” 说着便扭身过去,一面往前走,一面伸手拨动路边花草,举止不见文雅,却难掩娇|态,叫人见了便不由会心而笑。 “先生说我命中有此一劫,纵然他是天纵奇才,亦不能堪破,也不能躲避。唯有隐约瞧出个影子,叫我未过二八,万万不可妄议婚事。” 话至此处,她再不多言,只含笑看了盛璇一眼,便先进了设宴的水榭。 盛璇却立在那里久不能言。她原还想着,怎么宋笙妤好好地说出这一长串来,原是在这最后一句。骆惊宸卜的卦自然天下无双,他说出的卦象也令人信服。宋笙妤说出这些,不过是告诉她,倘使盛瑢仍自伤其身,便以这个告诉盛瑢,好歹能拖些时候。 直面拒了盛瑢,又委婉在盛璇跟前再拒了一回。素日听闻宜安帝姬聪敏伶俐,见识独到。盛璇初时见了她,只觉是个娇美的小姑娘,乃至此时,方知传言不假。 宋笙妤确然冰雪聪明,只是自小被娇惯养大,才不知阴私淤塞,格外诚挚活泼。 日落西山,一时宴散。 宋笙妤与盛璇道了别,便要第一个出去。那厢乔今星却道:“帝姬的裙子皱了。” 描绫低头去看,乔今星却上前一步,伸手抚过她腰间一处,轻声道:“我来。” 宋笙妤知她有话要说,当下携了她的手,笑道:“你来,我有好东西悄悄给你,不叫他们知道。” 众人皆笑宋笙妤小气,心中却都知道,便是微生岚也只嘴上说笑,并不上前阻拦。 乔今星与宋笙妤一并走了一段路,才轻声道:“想必这是最后一回了。左不过两日,我就要往夏国去,此后许有归期,许再也没有,都说不准了。” 宋笙妤挽上她手臂,笑着哄她:“你不回来,我去瞧你。旁人说不准,我定要去看你的。听闻夏国的酥皮点心最好,我一早想着过去了。” 乔今星弯了弯唇,扯出个平寂的微笑来。“我等着帝姬。帝姬过来,我做东道主。” 垂花门至,虽仍有两道门在前,乔今星却止了步子,“只到这处罢,我就在这里与帝姬道别了。”宋笙妤要从正门出去,他们虽是门阀贵女,却也该走角门,原是不同路的人。乔今星道:“我原想着要走了,旁人倒也罢了,宁安帝姬并上宜安帝姬,总要辞一辞。未了宁安帝姬竟病了,不曾见着。” 宋笙妤忙道:“不过是伤风,过两日就好了。” 乔今星低垂了头,瞧着鞋面上绣着的一朵蔷薇花:“我们太太不许我再出门,说是要出阁的姑娘家了,不能再随意走动。便是今儿,也是二妹妹为我求情,否则再不能来的。” “我们往乔府里去瞧你。这是什么大事,值得你说出‘再不能’这三字?”宋笙妤打定主意今日不露伤态,故乔今星言辞郁郁,她百般劝慰,面上仍是带笑。 乔今星再不言语,只朝她笑了笑,后退一步,屈膝行半礼,“恭送帝姬。” 宋笙妤还了她一礼,又道:“等姐姐好了,我们就去瞧你。”见乔今星颔首,这才转过身去。 却听身后她道:“我是没福运的人,虽占了长字,出身门阀尹氏,也得诸位青眼,从不低视我。到底我心里知道,我原与你们是不同的。清梦人微言轻,唯祝宁安帝姬并宜安帝姬两位,万事顺心,占尽吉祥。” 宋笙妤顿了顿步子,终知不该再留,只道:“心宝借星姐姐一句吉言。也愿姐姐从此和顺,举案齐眉作美谈。” 这是她的真心话。 她与夏倾衡已至此断绝,便再不会对他有别样心思。二人和顺美满,倒是她真心所愿。 乃至今日|她方揣测,宁安帝姬并尹筎昔日所言,想必都几分道理。她若真心待夏倾衡生死难离,非君不嫁了,怎会好得这样快。可见情未至深处。 出了盛家的庄子,宋笙妤坐上软轿,拿出腰间荷包来看。打开荷包,只见里头果然多了张纸条,上头以端正小楷写着一阕《清平乐》: 游人南去,碧血啼归路。一任鹊鸳荏苒度,错入柳疏处。 付情还数今星,清宵梦尽徒然。晓看雪霜休泣,暮别风雨无迎。 字句伤情,写尽幽幽。宋笙妤至此知自个儿方才那番话,原是多说了的。乔今星一早看清去路,是雪霜相伴,风雨添途。 宋笙妤又想起乔今星及笄那年,她对自个儿说的那番话:“我原是庶出,比旁的庶女还不堪些,是庶长女。都说庶出的长子长女是乱家之源,我谨小慎微才活了这样大。家里人虽没有苛责我的,太太也心善,到底与人不同,我自个儿心里知道就是了。今日倒也罢了,来日但凡有什么事,是不好的了,偏又要乔氏的姑娘去的,保管了是我,再没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