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选伴读的事儿着实让苏小公子出了名。 许是上辈子看惯了谄媚的嘴脸,苏成羽倒没有多大感觉。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梁昭后悔了,那日以后,他见着苏成羽总摆个臭脸,一句话也不说。 苏成羽心大,也就乐得他不理自己,她跟着梁昭住在东宫,每日自国子监下学后,她都寻个由头溜出去听一耳朵的宫闱秘闻。 乾帝弱冠之年登基,勤于朝政,后宫里仅有几个潜邸的老人,过了而立才大肆选妃,除去夭折的,膝下仅育有六子,梁昭排老三。 大皇子梁昀,乃郑贵妃所出,在梁昭出生前朝堂上立他为太子的呼声不绝于耳。 二皇子梁缙则是乾帝八年前微服私访后带回来的,养在刘淑妃名下。生母不详,有说是歌姬的,有说是女侠的,五花八门的来头,各自还有一段曲折缠绵的爱情故事,苏成羽是听得津津有味,唏嘘不已。 老四老五皆是公主,母妃位份不高,都养在太后宫里。 至于六皇子,如今尚在襁褓,暂且不提。 按照大夏的规矩,皇嗣十四岁以前皆入国子监礼学。 如今大皇子十三岁,二皇子八岁。也就是说,除了太子以外,苏成羽还要跟大皇子、二皇子,以及他们各自的伴读一同上学。 许是她上课的时候常常倒头就睡,下学就跟着梁昭屁股后头回东宫的缘故。她入宫十多天了,还没把人给认清楚。 这不,今晨不知怎的,侍奉她的宫人竟睡过了头,连带着她也错过上学的时辰。 她着急忙慌穿了锦袍夹袄,鞋子都没蹬好就急匆匆往国子监赶,走着走着,她琢磨出不对味来。 就算侍奉她的宫人睡过了头,可太子没见着她总得支人来问一声吧? 这问都不问,是几个意思,难不成梁昭嫌弃她好吃懒做,还整日摸鱼听墙角? 虽说梁昭年纪小,可从出生就按着储君的要求给教养着的孩子总不会心思简单。 说不准他是心里嫌弃,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吩咐了宫人把她留在东宫,不允她去伴读了。 苏成羽说她聪明也聪明,不然上辈子怎么就能挣出那么大的家业。 也不知是不是宫里头的山珍海味把她脑袋给养钝了,想着反正梁昭这几日横竖看她不顺眼,自己也没必要巴巴凑上去自找没趣。 却也只能脑子里谴责一下封建思想害人不浅,她总归不会蠢到与太子这么个小屁孩置气,想了想,准备等太子下学。 进了国子监,她小心翼翼避开宫女太监,绕到后院里去。 因着梁昭一下学就往东宫走,她只在过抄手游廊的时候遥遥望了一眼国子监后头这个院子。 踏入石板曲径便闻潺潺水声,都这份年月了,也不知从何处引的活水,竟还是一泓清波水光潋滟。 看得见池底枯叶游鱼,细细小小的几尾鱼儿一动不动。 苏成羽见了觉得新奇,捞起袍子下摆蹲下身,指尖刺破冰凉沁骨的水面,搅起池底一片风云涌动。 贪玩的下场就是五个小手指头冻得跟脆生生的红萝卜一样,又搓手又哈气,指头还是冷得很。 她跑到游廊那处,扯着脖子望了望前院,还没到下学的时辰。 百无聊赖,瞌睡虫跑出来耀武扬威,苏成羽缩在游廊拐角处,颇有些想念暖和的内室。 睡得太沉,她脑袋一偏磕在墙上,周遭传来一片嬉笑声。 不是很疼,她皱着眉头揉了揉眼睛,掀起眼皮看到面前站了几个人。 因着苏成羽是姑娘家,发育得早些,自然也比同龄的小童长得高,光看身高来说,他们年纪应该都不大,约莫六七岁的样子。 再看衣服上的绣纹,是普通的云纹花木鸟兽,也就不是皇子。这么说,这几个小童差不离就是与她一样的伴读了。 苏成羽拍拍屁股站起来,眉眼弯弯,冲他们莞尔一笑。 张复笙第一眼看到苏成羽就讨厌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混杂了小孩子争强好胜的嫉妒心。 他是兵部尚书之子,本来是皇后内定的太子伴读,却被苏成羽半路截胡。先前碍于太子他不敢明着找她麻烦,现下她这幅样子明显是“失宠”了。 苏成羽估摸着现在应该到了下学的时辰,与这几人点个头就打算去找梁昭。 没成想打头的小娃伸手一拦,扬头道:“不许走。” 苏成羽回头看他,“为什么不许我走?我要去见太子殿下。” 张复笙冷笑,推了她一把,“你还敢去见太子殿下,殿下早都走了,我就知道太子殿下不会在意你的。” 苏成羽没个防备,向后一个踉跄,幸好背后抵住墙才没摔到地上去,她听着面前的小童说起话来就跟争宠的妃子一样,想笑又不敢笑,便寻摸着受了欺负的模样,低头委委屈屈道:“小哥哥,你说什么呢?” 张复笙瞪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颇有一点耀武扬威的意思。 苏成羽实在绷不住,捂着嘴笑得东倒西歪,“小哥哥,对不起,我没忍住。” 她咯咯笑着,连带着张复笙身边的两个小童也一齐笑出声,张复笙小孩心性,觉得她在嘲弄自己,又羞又气,顿时涨得脸皮通红。 他本身比苏成羽高半个头,身板也壮实些,这会儿捏紧了拳头,一把攥着她的衣服领子,一面冲着她呲牙,一面作势要打她。 他看了人半天,憋出一句:“你长得跟个小姑娘一样,凭什么来国子监上学?” 他也知晓自己话说得很不在理,可小孩子钻起牛角尖来,还管什么理不理。 苏成羽小小的一只,身上统共也没几两肉,闻言一愣,心道:“我本来就是个姑娘。” 张复笙看她呆呆愣愣也不说话,心里头顿时舒坦了,挥着拳头吓唬她。 苏成羽还是不说话,张复笙还以为伤到她自尊心了,别别扭扭松手推开她,“哼,一点也不像个英武男儿郎,真没用。” 苏成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想与小孩一般见识,故意装作怯生生的模样看他,“小哥哥,我能……” “苏成羽!” 奶声奶气的声音陡然截断她的话头,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扯到身后去。 梁昭回了东宫,左等右等也没见着苏成羽,一问旁人,说是苏成羽也去了国子监,他一下子恼了,领着人就杀过来,正正瞧见有几个小子围着苏成羽。 跟着的宫人追上来,把张复笙几个小娃抓住,按着他们跪下。 梁昭冷哼一声,他身边站着的个紫衣太监走近了几步,冲着他们低声呵道:“东宫的人都敢动,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莫不是活腻歪了。” 张复笙几人头一遭遇着这样的事儿,都是小孩儿,被这么一吓,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紫衣太监又回身躬腰,讨好笑着道:“奴才估摸着苏伴读是与他们闹着玩呢,太子殿下宽仁,不若饶过他们一回,再说这张复笙也是二殿下的伴读,总不好拂了二殿下的脸面。” 梁昭脸色阴沉得很,看也不看他一眼。 紫衣太监没法子,眼珠子转到苏成羽身上,“苏小公子,您说呢?” 苏成羽查觉到梁昭的低气压,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太子殿下,咱们回宫吧。” 梁昭拂袖,冷声道:“滚下去!” 张复笙几人谢恩告退,多的人梁昭也给打发去外头侯着,这处地界儿只剩下梁昭与苏成羽。 她一看这阵势就暗叫不好,梁昭怒气冲冲过来的时候她就觉着奇怪,张复笙几人恐怕是正好撞在枪口上,成了他撒气的由头。 梁昭看着她半天不说话,他的瞳孔是用最深的墨汁染就的,幽幽纯粹的黑,一眼望不到底,平静的表面下是在酿着风暴。 苏成羽被这么个小孩子看得发毛,忍不住开口道:“殿下,怎么了?” 梁昭道:“你与那些坏人一样。” 苏成羽一愣,“啊?” 梁昭半垂了眼皮,委屈道:“你骗孤。”顿了顿,“今晨你明明遣人来说,你不舒服,想休息些时辰。可为何孤一回东宫,他们就说你早都去了国子监。” 苏成羽皱眉,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梁昭又道:“还有,既然你来了国子监,为何不找孤?若不是孤今日来寻你,保不齐他们会如何欺负你呢。” 苏成羽听着他奶声奶气又委屈巴巴的声音,心都酥了,说到底小太子也只是个将将七岁渴望关注的小孩啊。 她也没想许多,拉着他肉乎乎的小手,软软糯糯开口哄道:“殿下,臣知错了,臣保证,绝对绝对不会再骗殿下了。若不是有殿下在,臣定是要被他们欺负的。臣也知道,殿下心胸宽广,心里定是念着臣的……” 从记事起,除了母后以外,还是第一次有人牵他的手。 原先他见着宫里有些关系好的宫女也会拉手谈天,便以为这得是关系好的两个人之间才能做的。 母后说,身边的人不能宠,一宠准得背着主子作威作福。可苏成羽她就是长得机灵,实际上又蠢又笨,以后就稍微多护着她一点吧,就一点。 苏成羽的那番恭维话梁昭根本没听进去几个字,只看见了她大眼睛眨巴眨巴,睫毛就像蝴蝶翅膀一样上下飞舞,不知不觉间先前的委屈愤怒也散了大半。 总算哄好了梁昭,苏成羽在心底松了口气。 弯弯月牙儿立在落了叶的柳树梢头,窗户纸细细筛过月色清晖,洒在床前,真可谓“积水空明”。 苏成羽躺在床上好一阵子,深深觉得“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句话在理,如今的她不过是一小娃,竟也被人盯上了。 今日她没与梁昭说自己不是因为不舒服没来,而是先认了错。因着她知道,在梁昭眼里,说得再多也都是狡辩,反而中了歹人的计,真真正正离间了她与梁昭。 宫里头腌臜事儿恐怕还没露出苗头呢,也没办法,都上了贼船了,只能陪着梁昭一条道走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