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佛国本自与中原鲜有沟通,近年来却频频有道者造访鎏法天宫,以至于当年连道门这个名词听都未曾听过的守关僧们,如今也对来来去去的道者们见怪不怪,甚至闲聊时也会对自己印象深刻的道者品评一二。 风仪最美的无疑是练长生。她似妙严境投射下的一捧瑞艳霞光,落于世外雪中,又生出了异色之花,俗世的教条规矩束缚不上她,然而这无规无矩的自在来去,本身已有着浑然天生的端凝风流。 气度最玄妙的到底还属剑子仙迹。说他超凡,他却又似俗之又俗的一个混迹江湖的大俗人;说他过俗,他却又似玄之又玄的真仙人。道生万象,有无混成,与时推移,和光同尘,说的就是这位天下无双的剑仙高人。 而同为道门先天,这回来访的圣踪又是另一番模样。他生得印堂饱满,淡眉星目,灰色的长袍上罩素色外衫,竹制的拂尘上系着深褐色的铃铛,一身皆是洗尽铅华的朴拙之色。一挥袖、一顿足,便抖落几许繁华落尽的出尘道意。 然而几乎是出于直觉的,姜媻觉得此人与剑子、练长生并非同一路人物。若依着她的性子,这种令人直觉不悦的人就应当一见面就给他发份闭门羹,退避三舍倒不至于,至少也得来个敬而远之。可惜对方此回是为了解决双佛之劫而来,他要拜见的是梵刹伽蓝这位活佛而不是姜媻这名护佛者,纵有千般不悦,姜媻也只得安安分分的守在小活佛身边扮演一名少说话多办事的守护者。 她听见小活佛诚挚的叹息:“因悉昙多之故,累及万民众生,梵刹伽蓝实在自愧无地。” 话音甫落,圣踪当即一笑,看去颇为云淡风轻,然而许是姜媻疑心太过,总觉得那乍一看颇有仙气的笑容来得实在太不快不慢正当关头了些,倒像是早已在心底预设好了说话者的言辞,见一切果不其然的按照自己的剧本出演时,便即不慌不忙的送上一枚亦是早早预备好的表情:“此乃天意,并非人力可当,佛子不必责己太甚。何况据圣踪看来,此局并非无解。” 小活佛眨了眨眼,还未来得及张口,回过神来的姜媻已然急急道:“请先生赐教。” 圣踪又是一笑:“圣踪早年在一佛门秘典中见过双佛并现的记载,内中提到,双佛并现所带来的佛气冲荡本是无法可解,但佛法慈悲,于死局之中赐下一线生机,正是当年从天而降、落于中原与西佛国边界的佛门圣器佛牒。” 姜媻眉梢一动:“先生是从哪本秘典中看到的记载?” “正是佛门圣典《兰若经》。”圣踪道。 有这么一部经吗?姜媻对佛门典籍并不熟知,闻言立刻向小活佛看去,对方却只垂头沉吟了一会儿,居然便不再细究详情,径直道:“该如何去做?” 圣踪当即介绍起了化解之法。原来佛牒剑鞘之上有两段奇特古奥的文字,难解难辨,惟有请并现的两位活佛同时以佛眼观之方可解读,而这文字便是破解双佛并现之劫的关键。 “先生有几成把握?”见小活佛闻言沉思,姜媻当即问道。 圣踪微笑:“圣踪既然敢踏上鎏法天宫开这个口,自然有把握保护二位活佛免于意外。不知护佛者可听说过瀚海圣源的传说?圣源之水有疗育奇效,垂死之人只需饮得一口也可瞬间恢复康健,甚至于只要饮下的分量足够,返老还童都不在话下。”他似乎没有看到姜媻瞬间震动的神情,向小活佛道,“圣源开启需要圣地琥珀,而琥珀又被封于北隅皇城的国库之中。幸好有傲笑红尘为救剑子仙迹求得北隅皇城君主北辰元凰首肯,开启了圣地琥珀,又不畏艰险深入瀚海打开圣源。圣源之水奔流三日不止,北域百姓大受恩泽,而在下偶然从瀚海外经过,机缘巧合也收集到了圣源之水。以此为保障,料想解码过程中纵有意外,也可保佛子无虞。” “剑子仙迹身上发生何等变故,竟落到需要圣源之水救护的地步?”小活佛奇道。 “能重创天下无双的剑子仙迹,自然只有同为三教顶峰的佛剑分说可以做到了。”圣踪道。 原来佛剑身负邪兵卫之力的消息不知为何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吸引了不少觊觎者前来抢夺,阴毒下作的手段层出不穷。佛剑在阎浮提洞一战里强行化出修罗之体,导致体内邪兵卫深及禅心,本就焦躁不已,只凭着千年苦修的禅定功力苦苦维持着灵台清明,哪里耐得住阴谋者一再挑衅?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直接化身修罗超度了一干不知死活的阴谋者。可惜杀戒一开便当即走火入魔,剑子仙迹拼死缠斗才夺下佛牒将其禁在了再生涅槃,成功阻止了佛剑大开杀戒,自己却被打成了一只血红血红的破布口袋,现和佛牒一起被圣踪带往了悬浮奇谷调养。 果然……小活佛眨了眨眼,转头点出了三位阿闍黎,嘱托他们前往再生涅槃为佛剑护法,方才向圣踪说:“圣踪所提确实是目下最好的解决之法,梵刹伽蓝愿听从安排。只是吉祥法会的日期将到,梵刹伽蓝需先完成此事方可动身。” 圣踪闻弦歌而知雅意,微笑道:“自然不必急在这几日。圣踪还需前行一步去耶摩之境,寻磋峨佛子再为关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定下计划的时候,在旁的姜媻一直欲言又止,末了径直垂头思忖着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圣踪余光瞟见,眼底笑意一闪即隐。 “吾不信任此人。”直到圣踪去后许久,姜媻才忽然冒出一句话来。小活佛眼眸微动:“为何?” 姜媻拨开垂落眼前的白发,露出目光炯炯的双眼:“惟有阴毒之人方可嗅出同类的味道,佛子当真要依他之言吗?” 小活佛正色道:“圣踪所言无错,这确是化解双佛并现之劫的最佳方法。当然,会付出一些代价。” “什么代价?”姜媻警觉了起来。 “如果吾没有猜错,天命遴选,将有不该存世的一佛坐化。”小活佛恍若无事的道。 “此人闪烁其词,居心叵测,定有所图,佛子为何还要顺他之意!”姜媻闻言大怒。 “吾说过呀,这是化解双佛并现之劫的最佳方法。”小活佛微微笑了笑。 你还真能笑得出来!姜媻双眉一立:“佛牒之下运数莫测,谁知道天命会选择谁?化我贪嗔者是你梵刹伽蓝,渡我心出苦海者是你梵刹伽蓝!”话至激烈处忽而哽住,再开口时声音已是颤抖,“万一陨落的是佛子你,我……” 小活佛想说什么,可是看着姜媻的脸,却说不出话来了。良久之后,他才垂着脑袋低声说:“姜媻嬷嬷,你是时候离开了。” “佛子要赶我走?”姜媻一擦眼角的泪水,眉毛一立,气势霎时无比悍然。 小活佛缩了缩脑袋,在心底琢磨了几遍措辞:“圣源之水现世,这是嬷嬷的机缘。” “圣源之水可葆青春,那于姜媻何干?”姜媻脱口而出。谋取重返青春之法本是她攀上鎏法天宫的初衷,而何时开始,曾一度视若性命的青春与美貌于她而言居然不再重要了?她稍稍一愣神,又很快清醒,沉下的嗓音透着分外的危险,“方才圣踪在侧,我只有假作动心好使其放松警惕,佛子难道看不出吗?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的几句意味不明的话,佛子就要赶我走?在眼下的关头?”她自幼尊贵,如今纵使落魄,然一旦发起怒来,也自有一股子不死不休的难缠劲。观其横眉怒目的样子,大有种不给她个合理的解释就给鎏法天宫重新修回地基的架势。 小活佛终于招架不住似的叹了口气:“请姜媻嬷嬷离开,不仅因为你的机缘,更因为梵刹伽蓝有一事相托。” “以佛牒相隔,真能化解双佛之劫吗?”穆仙凤随手翻了翻被龙宿扔在案边的奏报,奇道。 “若无相当把握,怎敢在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头亮相呢?”龙宿微微而笑,语似赞赏,神情却分明是不以为然,“此事且不必管,吾只合作壁上观。” 穆仙凤想了想:“看样子,主人当真是要放弃邪兵卫了。”不然,双佛之一的梵刹伽蓝可是身负一半的邪兵卫之力呢,何以主人会对他的安危如此漠不关心? 龙宿若有所指的笑笑:“需知世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吾疏楼龙宿尚且无法适时遂意,某些人又焉能如他所愿?哈哈哈!” 穆仙凤歪头仔细想了想,也嫣然一笑:“不提这些你争我抢乌烟瘴气的烦心事了。主人,练小妹也走了好些时日,也不知道她究竟溜去哪里闭关了?修为进展又是如何?” 龙宿点头道:“修行至先天境界,非大机缘、大体悟无法精进……”如果他没瞧错的话,之前他费了许多时间都没能让其对剑道生出一丝半点兴趣的长生丫头,似乎在阎浮提洞一战的最后关头悟剑了? “凤儿,改日留心给长生丫头寻一把称手的好剑。”龙宿道。 穆仙凤略略回忆了下某日无意中瞥见的练无瑕单手将血龙湖的一扇丈八来高的石门卸下来擦洗的英姿,登时掩口而笑。以练小妹的作风,什么剑到她手里不都轻得跟玩具一样么?与其送她剑,还不如给她发一柄玄铁制的大棒槌更趁手呢! 在脑海里临摹了下纤秀袅娜的练小妹手持一柄玄铁大锤舞得虎虎生风的模样,穆仙凤一时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