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六十章(1 / 2)万春街首页

经历过生孩子的女人都已经不把自己当成“人”了。东兰躺在产科大病房里,看着医生、实习医生、护士护工和产妇家属们人来人往,帘子纯碎是装饰物无论男女谁都能随时掀开她的衣服按上几下,看看有奶还是没奶人人都像是专家。

头一天她还试着拿条毛巾遮掩着喂奶她公公一把扯开毛巾皱着眉斥道:“干什么呢你小心闷着我孙子。”说完盯着她那里看了几秒:“有什么好遮的,谁没见过似的。”东兰脑子里嗡嗡地响,血冲上了头浑身发抖可左右看看,每个产妇都面无表情地敞胸露怀她们的丈夫也毫不在意,好像那裸露出来的器官只是一个毫无性别特征的挂件而已。一个医生带着八个实习医生正围着窗口的待产孕妇说,这就是典型的悬垂腹,你们都去摸一下。东兰模糊的泪眼看不清那个产妇的表情。

五天后东兰侧切伤口拆线,女医生喊实习的小伙子把帘子拉上东兰攥着床单哭着说谢谢医生,医生们都笑了。回家后的日子比病房里更难来看孩子的亲戚们毫无顾忌地摸她的身体议论她某个器官的颜色,房门永远开着,仿佛他们来参观的是栏圈里的一头母猪或母牛而已。然而没几天东兰就麻木了。小婴儿两个钟头就要喝一次奶,喝一次得半小时,公婆肆意进出检查她有没有尽心尽力哺乳,许润昌挑剔她对儿子不够上心。

有次夜里她涨奶涨得发起低烧来去厕所挤奶,怕听不到儿子哭就没关门,公公突然推开门进来。东兰吓得跌跌撞撞地逃回房间,许润昌骂了一句吵死了,翻了个身继续打起了呼噜,儿子哇啦哇啦地哭闹,却不肯喝奶,她抱着婴儿强忍着恶心在九平方米放了两张床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感觉腰快要断掉,胸口胀痛得快要爆炸,人昏昏沉沉的,两个年幼的继女在昏暗的光线睁着眼看着她,每一次走到窗口,东兰都想推开窗抱着儿子直接跳下去。而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引发的痛苦,她连东珠都没法说出口,日复一日后成了沉疴,最终变成了真正的微不足道。

人的适应能力其实很强,在熬过哺乳期回到邮电局上班后,东兰对生活给予的每一点宽待都充满了感激,给许家生下儿子后,她的家庭地位确实提高了不少,虽说还是只能和婆婆继女们窝在厨房里的小矮桌上吃饭,家里一个礼拜也能吃上两回大米,煮饭是舍不得的,熬一锅粥早晚能吃两顿,馒头夹咸菜也就不那么难以下咽了。工作了十年后,东兰意外申请到了邮电宿舍楼的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公房,前任房主是位退休多年的孤老,死在屋里八天后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房子又靠着楼道的公共厕所和水房,空出来后没人肯要,最后便宜了东兰。许润昌和爹妈觉得没面子很不乐意,然而就凭他自己,在油田里哪怕做到退休分房也轮不得到他,最后见东兰收拾得还挺像样子,便勉为其难地搬了进去。

东兰每个月十八块钱的工资都得上交,再从婆婆里领生活费,哪怕买草纸和月经带,也得算得清清楚楚,为了收拾这间小房子,她咬牙给大哥和东珠拍了电报借钱。陈东来很快给她汇了五十块钱,说是给外甥的见面礼,信里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开解她的话,也说了他大舅子顾东的儿子跟他们去了新疆,所以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请她多体谅。没多久,陈东方也给她汇了五十块,汇款留言栏上一个字也没写,东兰猜是东来逼他汇的,便又给东来汇回去二十块,说是给斯江斯南的回礼,顺便把陈东方汇钱的事说了。

房子刚浇好水门汀还没刷漆,东珠和曹金柱就带着两百块钱来了淄博,曹家人胆大心细脑子活络,政策一松口,苏贸易刚恢复,他家就开始偷着和对面苏联老毛子们做生意,是县里第一批宽裕起来的。东兰好几年没跟东珠联系,一开口就是借钱,东珠实在不放心,来了之后指挥着曹金柱批墙刷腻子买家具上漆,连着大门都换了新的,又在许家嬉笑怒骂指桑骂槐,闹了两场后就把东兰的工资讨了回来。不过十来天,许润昌一家在东兰面前就矮了一截。东珠帮东兰把家搬完才回了黑河,临走前还说她就不该收陈东方的钱,日后才好一口气连本带息地讨回来。

然而东兰因东珠的强势,对许润昌反而生出了微妙的歉意和内疚,许润昌忌讳着泼辣凶猛的妻妹和一身腱子肉吓人的连襟,夫妻俩竟然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起来,一家五口靠着两人的八十来块钱工资,过得很是和美。

日子和美了,自然就不想再生是非,对于陈东兰而言,上海和娘家已经是遥远的名词,几乎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父亲的猝然去世,她并什么感觉,悲伤太过奢侈,原谅也谈不上,还能怎样呢,她留在上海未必比在淄博过得更好,至少她在上海肯定不可能进到邮电局编制内,至少她比大姐的日子要好上很多。东珠让她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娘家“讨债”,她并不想跑这一趟,来回火车票也不便宜,后来陈东方透了话,说老头子给她们个留了钱,许润昌便催着她请假奔丧。

陈东兰在父亲遗像前轻轻磕了六个头,个自己的,个替许润昌磕的。她拿到存单后有点意外,五百块不是小钱,她和许润昌搬出来快五年,也才存了两百来块钱,被催了好一会儿,东兰拿捏着语气说:“房子是爸爸的,他想给谁就给谁吧,我已经是许家的人了,单位里也分了房子”见大姐东梅直冲自己使眼色划翎子,东珠的脸色太难看,她便没再继续往下说。

陈东方兄弟俩松了口气,钱桂华笑出声来,对刘主任李奶奶她们叹道:“啊呀,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有人大老远的跑来行侠仗义,弄得一家老小不得安生,好像爷娘兄弟们欠了她们多少债似的,口口声声讨债讨债,又打又骂。还好大姐二姐拎得清,没冤枉阿拉公公婆婆,做人要凭良心的呀是不是?真没见过这么做人儿女的,连走了的老人家都不放过,要是阿公还活着,能被她气死。”

东珠嗤笑道:“我要有这本事,十八年前就用上了,你一副小人得志的狗样,是李奶奶还是刘阿姨里拎着狗骨头了?你龇牙摇尾巴给谁看?这房子不写我名字能写你名字?你脑子里跟你老公一样进的全是屎吧,兄弟姊妹都能坑的人,除了他自己,能把你这个老婆放在心上?”

“呸,东海对我可好了。”钱桂华声音小了不少,自己却也有点不信这话,看着陈东海说:“这老陈家的房子写我名字做撒?再说东海是我老公,他的就是我的。”

“你就照照镜子省省吧,陈东海会娶你,不就是图你有四五分长得像顾南红?他十四五岁就暗搓搓跟着南红姐,还因为这个被东哥教训过一顿。”陈东珠挑了挑眉,盯着脸红似猪肝的陈东海:“你做过什么好事,恐怕别人都不知道吧?陈东海,我给你发个最后警告,既然大姐二姐这么说了,行,我也不能逼着她们争,我们个名字可以不上,但你要是不同意写上姆妈的名字,可别怪我去和东哥叙叙旧了。”

屋里顿时落针可闻,西美脑子里乱哄哄的,这争家产的事怎么又扯上南红了,她一时转不过弯来。钱桂华更是傻了,她早知道陈东海对顾南红有点意思,但想着对顾南红有意思的男人实在太多,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旧案,被东珠这么一挑明,她真想立刻找面镜子看看自己的脸到底哪里像顾南红,还想揪着陈东海问清楚到底有没有存那个恶心死人的心思。

陈东海里的烟簌簌抖了几下,被按熄在烟缸里,他心虚地抬起头看了眼陈东方,低声说:“姆妈的名字的确该加上去,这样爸爸也放心。”说完他又强作镇定地描补道:“我是喜欢过南红姐,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也没什么说不得的,二哥你不也请南红姐看过电影喝过咖啡嘛。”

陈东方差点当场把茶杯摔到他脸上,这个覅面孔格赤佬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肯定有什么把柄落在东珠里,还想拖他下水,怪不得当年他会动了坏心思把东珠送去黑龙江了。

东珠意外地肯退让这么一大步,刘主任她们赶紧趁热打铁,对着陈东方做起思想工作来,退一步海阔天空,东珠其实就是不放心姆妈,一片孝心值得称道,你们做儿子的也该做出样子来让大家放心。

事情到此终于尘埃落定。

夜里,东珠躺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哭成了泪人。曹金柱哄睡了女儿,把她搂进怀里。

“算了,人各有志,勉强不得,你已经尽力了,乖,不哭了,不值当。”曹金柱一下下顺着她的背。

“她们怎么能这么不争气呢,这是她们该得的,她们明明也怨得不得了,说日子怎么苦怎么苦,爷老头子怎么怎么偏心,临到头来全缩回去了,五百块,就为了五百块,一辈子就这么算了……”东珠从来没这么伤心过,窝塞,郁闷,无力,连愤怒都没有。

曹金柱也不明白,他也不想去弄明白,他只心疼东珠一个。

夜里顾阿婆听了西美的说道,摇头叹气:“这东珠啊,命不好,运气倒好,她要争口气是没错,但不是这么个争法,名不正言不顺,她两个姐姐倒比她懂事。唉,哪有嫁出去的姑娘跟兄弟争家产的。”

西美嘴角抽了抽:“姆妈你放心,家里这房子当然是归大哥和北武,我这辈子都不会回来抢。”

“嗐,我这又不是在说你,你瞎多心什么。”顾阿婆没好气地说:“家家户户不都这样嘛,姑娘嫁了人,夫家的房子不也就是你的,你要再回娘家插一脚,那你夫家的大姑姐小姑子是不是也要回娘家插一脚,最后分的还不是你男人的家产,又不都是我这样招上门女婿的,没人争当然就没是非喽。”

顾东从报纸里抬起头来笑道:“姆妈,你这话虽然合情,但是不合理。新国不是把男女平等放在宪法里了嘛,既然平等,土地证上写女儿的名字也没什么不对。”

“大哥,我可用不着。”西美赶紧澄清:“我学校分了宿舍,东来单位里也有宿舍,我们打算退休后留在乌鲁木齐。姆妈一直是你和北武照顾,房子本来也该归你们。”

景生和斯江从书本里抬起头,斯江有点紧张地问:“姆妈,你和爸爸不回上海了吗?那斯南怎么办?”

“不回了。我们援疆了这么多年,对新疆有感情了,回来后做什么呢,上海几十万待业青年还没工作呢。”西美淡淡地道:“斯南先跟着我们,以后再看政策吧,回得来就回,你阿娘家总住得下,回不来就算了,新疆有那么多知青子女呢,难道就没出路了?还不是一样都参加高考做的也是一张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