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的正堂里,寂然无声,空气仿佛凝住了一般,赵府的大老爷赵信之眉头深锁,看着顾谈礼送到府里的玉兔捣药嵌着红宝石的坠子,似乎要看穿一个洞。 “弟妹可能确定?这个坠子真的是阿窈的?”他沉声问道。 “定是阿窈的,阿窈小时候最喜欢兔子,家里养的兔子把整个院子的草都啃了,有一年缠着她舅舅做兔子灯,我二弟不会做,最后买了这个坠子来哄她。”顾氏红着眼睛,拿帕子拭泪,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细声细气地哽哽咽咽:“阿窈当年出门的时候就戴着这副耳坠子。” “即便东西是真的,人也不一定是真的。阿窈当日是投了河,说不得被水冲走了,又被人拾起来,过来讹诈。” “谈礼跟我说他已经见了那孩子,形容模样,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连写的字都是差不多的。”顾行之急切地拿出证据辩白,却在赵老爷子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当日大哥找到的尸首都已经看不清面目了,说....说不定不是阿窈......” “你这意思是我伙同着贼人来害自己的侄女,故意拿个假尸首来骗你?”顾信之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老二,你有没有良心?你当年呕血病在床,可是哥哥我前前后后带着人出去寻了半年!阿窈的珠钏鞋子就落在河边,现有的证人,要你这样污蔑我?!” 然而,他虽然色厉却内荏,当日这件事却是他做了些手脚。 那一年阿窈刚丢不久,赵家开始不敢声张,只是偷偷找,等过了一个月,见再也寻不着,顾谈礼那小子便告到了官府,四处贴了画像去寻。 赵大老爷气得倒仰,任是谁家丢了大闺女都是极不光彩的事,若是找回来之后有了什么难以启口的事,一家子都给拖累了,何况他家里还有个马上就要待选的闺女! 赵行之眼瞅着找见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直接躺倒了,赵信之只能自己带着人出去找,由北到南多走漕运的水路,从那儿盘问,只是越来越马虎。 却没想到,本想着再过些时日就说找不到,打道回府也就过去了,却不想有人曾说在河边捡着一双鞋子,拿回来给丫头一认,正是阿窈的。 既然有了线索,便不能不打听,众人把附近搜了一遍,又寻到了零散的珠串,将河边的住户都问了一遍,就听有人道:“你们要找的,是不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娘子?” 他这边舌灿莲花,讲了一个故事,说前几日晚上,有几个人一直追着一个小姑娘,争执推拉了一阵,那姑娘便投了河。因为那几个人生得凶神恶煞,他只悄悄见了,也不敢过问,救也救不及。 顾信之仔细问了那姑娘的形容,果然就是阿窈的模样,只能叹口气:“这却是我家侄女呢,年纪小小却是个烈性子。” 那个人啧啧赞叹:“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娘子,小小年纪就如此贞烈。” 这人本是接了陈拐子的钱瞎说一气,却不想是个富贵人家找过来,惴惴不安之际就捧了两句,却让顾信之计上心来,嘱咐了他两句。 没过几日,京里便传开了,说赵家二姑娘自小熟读女四书,上元节被贼人所掳,拉扯之际含愤投河。 这事越传越热,到后头甚至有人有鼻子有眼地加了临终遗言,说赵二小姐投河前,曾面色肃穆,痛斥贼人道:“我幼承庭训,遍读诗书,怎能容你等贼子污我清白,今日便以死正名,让天下人都晓得我的冤屈!”不多时雷霆万钧,天地变色,有仙乐隐隐,接了赵二姑娘的魂魄入了天际。 这自然是茶楼里说书人最爱的段子,都写成了书,满城里传说,赵家声名日盛。 那时先皇还在,听说了此事,专门下诏做了旌表,又特地令赵大姑娘入宫为太子侧妃,这便是现今的德妃。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赵信之带人到河道捞了数月,本是装模作样,竟真让他捞着了一个尸首,早已经不辨面容,听见仵作说年岁相对,便认做了阿窈,直接抬了回家入了棺。 他却不知,正因为那日他听了住户的话后,认定已经寻到了人,撤了关卡,陈拐子才得以带了颇不省心的阿窈一路回了南方。 如今顾行之再仔细一回想,怎能不心虚? “好了!我还没死呢!”一直沉默的赵老爷子忽然开口,紧盯着赵行之:“阿窈丫头早已经不堪受辱投了河,是先皇亲口认定,若是翻了案,咱们家犯的是欺君之罪!” 赵老爷子闭上眼,长出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至于顾府的丫头,不过是和清窈相像了一些罢了!” “老太爷!”顾氏秉性柔弱,此时却不可置信地惊叫起来。 顾行之也呆呆地看着赵老爷子。 “老二,宫中传出消息,德妃娘娘腹中的是个龙子。如今后宫,子嗣稀薄,仅有两位公主,和皇后娘娘抱在膝下的一位皇子,还是宫女所生。” 赵老爷子眼角尽是皱纹,却依旧眼光犀利,紧盯着失魂落魄的赵行之道:“我们与娘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后早已等着抓娘娘的把柄,一步走错......” 老太爷背着手缓缓看向窗外:“咱们全家,满盘皆输!” 顾府里,正是梅开时节,只要一走进疏影阁,便觉暗香浮动,一眼望去,从院中到后山坡上,俱都是梅花,深一丛浅一丛,说不尽的风情。 阿窈和江素素每天便在这甜香里睡去,又在暗香中醒来,丫鬟伏侍周到,每日吃的穿的,变着法的送过来,不曾有半点亏待。只是顾府里的主人像是全部失了踪影一般,不要说顾老太太,连顾谈礼也不见了影子。 阿窈等了好几日,实在耐不下,要出去去寻舅舅,却被丫鬟拦在了门口,言辞恳切:“二爷特地交代过,如今时候特殊,还请姑娘暂且忍忍。” 阿窈晓得顾谈礼大约是在想办法,但她疯了一样的想家。 许是顾谈礼听见了阿窈的话,匆匆过来看了一次,面容憔悴,胡子拉碴,只说:“阿窈,你暂且等等,舅舅绝不让你被旁人欺负了去!” 阿窈绽开笑颜,等回转身却变了颜色,她近乎本能似的捕捉到了顾谈礼强作欢笑下,极力隐忍的无奈和愤怒。 阿窈也不闹,就每日坐在院里等。 她摘了花瓣,一片一片撕,嘴里喃喃,杨岑不放心,凑近了才听见她说:“来,不来,来,不来,来。” 阿窈笑逐颜开,张手抱了杨岑,使劲揉搓他雪白蓬松的毛,悄声跟他说,却掩不住欢喜:“滚滚,我娘和我爹明天就来了!” 梅花只有五瓣,阿窈开始第一个说不来,落到最后一瓣却还是不来。 她便改了次序,先说来,果然就遂了她的意。 杨岑看见她的眼睛,波光潋滟一般,最深处,是他许久不曾看见的害怕。 杨岑跳起来去抓阿窈手里剩着的花瓣,可怜那花蕊本就娇气,被一下子撕得粉碎,杨岑用鼻子拱了拱,却不防打了一个喷嚏。 这下他发了怒,满地里滚着去怼栽着的梅树,在未化开的雪地上就像一颗藤球一般,让死寂的疏影阁瞬间热闹起来。 阿窈一怔,看着杨岑呲牙裂嘴瞪着一棵照水梅,抱着树干使劲摇,可怜的小树落了一地的花。 杨岑仍不满意,三两下爬上去,揪着树枝往下弯,谁知那棵树枝看着细嫩,却有韧性,杨岑进退不得,抱着树枝害了怕,荡悠悠晃在树梢,下一秒就要掉下来一样。 杨岑可怜兮兮地紧紧抓着似乎马上就要断掉的树干,朝阿窈不停叫唤,煞是凄惨。阿窈不由乐了起来,几下把裙子系起来,爬山树干,把他抱了下来。 杨岑大觉丢脸,抱着头捂着眼睛不愿意挪开,阿窈幸灾乐祸:“连棵树你也对付不过?还要不要充男子汉啦?” 杨岑生气地撇过头,余光瞥见阿窈笑得前俯后仰,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他看看自己的熊掌,忽然一阵悲哀。如今这个样子,除了卖萌逗一逗阿窈,他什么也不能做。 江素素见阿窈开颜,也长出一口气,最近压抑的厉害,她除了说:“阿窈,你以后一定能过极好的日子。”别的什么也不会说。 但是显然,阿窈在乎的并不是她靠着前世记忆给阿窈预估的好日子。 许是梅花显灵了,阿窈数了这么些时日,唯独这一次应验了。 “阿窈,你看谁看你了?” 阿窈照旧吃了早饭,懒懒地翻着话本,却听见背后有人唤她:“阿窈,阿窈......” 千里路途,数载流离,便是她支撑着阿窈在毒打和危机里咬牙撑过了一关又一关。 六载思亲,梦里千百回,也抵不过眼前熟悉的面容。 “娘...”阿窈愣在当场,试探着叫了一声,待那个温和的妇人还如同她小时候那般,噙着泪,张开手,才如同乳燕投林一般直奔到她怀里,一声声唤:“娘!娘!”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