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崇进北镇抚司到出去,统共不过花了半个钟头,周焕武奉了褚升的吩咐,连忙来狱中跟顾沥知会一声。 他无意提及的一声二爷,落在妙瑜耳边却如惊雷一般,不觉将他看住,上前道:“他是何人?” “要你多嘴?”周焕武回过神来就骂了一声,又见妙瑜孤身站在昏黑的狱中,楚楚动人,又添句话儿,“叫二爷的自然是咱们这儿的祖宗,刑部右侍郎见了还得磕个响头,你运气差,没这磕头巴结的福气,咱们二爷开恩让你回去了。” 妙瑜还未弄清楚他口中的二爷,又听到自己无罪返回,难免讶然,顿时心中浮起一种古怪的念头。 会不会如前世一般,这位二爷命令锦衣卫将她放了? 别说是她,连顾沥也纳闷起来,周焕武压低声与他说道:“刚才夏公公来了一趟。” 顾沥一惊,“他来了,可有说什么?” 周焕武道:“倒像是自己来的,没奉着皇上的旨意,只要求咱们二爷将人放了,很快就出去了。” 他这番说辞令顾沥愈发狐疑,一个太监忽然要个女人做什么,难道受了胡家的委托?揣测到此,顾沥很快又摒弃这种念头。 凡是宫里的太监只为皇上卖命,从不插手朝堂之事,尤其是胡党跟清流的争夺,更不能来插一脚了。 那夏崇用意在何? 思绪在这里断了,顾沥想着不能耽搁此事,敛起眉头带妙瑜出去。 门口花树下停了一辆青盖马车,瞧着不起眼,却越是平凡越是大有来头。 车旁跟着两个随从,长得白净斯文,眉眼间俱是一股柔气,一看就知道是宫里来的,顾沥心头的古怪更深了,也处于一种不易察觉的担忧,将妙瑜的胳膊扯住,竟不让她走了。 这时随从将朝他们的一侧车帘打起来,露出自家主子的眉目,极是俊俏,夏崇转过脸来看向顾沥,微微一笑,“顾大人,好久不见。” 其实照他的身份,只需跟褚升客气一声,用不着对北镇抚司底下的人这样。 顾沥看到这一行人皆是低调打扮,真知道不是奉了皇上旨意,却只是为救一个女人,瞒着宫里私下来这一趟,实在蹊跷。 想到这里,顾沥看了看夏崇。 “顾大人就送到这里,回去后代我向你家主子道一声谢。”夏崇唇角笑意温和,黑眼澄澈,又眼神示意,两个随从就带着妙瑜上了马车。 顾沥微笑道:“公子客气了。” 夏崇既是为私事而来,他便不好再称呼宫里的惯称。当下也没多问一句,目送他们远去了。 车厢内点着熏香,气息淡淡正适宜,妙瑜却是心头发紧,困惑又忐忑。 她疑的是对面这男人是什么身份,能北镇抚司里将她捞出来。 更不安的是,他救她有什么目的?现在又带她去哪里? 仿佛看出她的紧张,夏崇从茶几上端给她一碟点心,温声道:“这是玉雪斋做的,味道很好,你关了一整天精神也倦了,不妨吃点东西补补。” 妙瑜看着他,没有伸手去接。 夏崇淡淡一笑道:“我若是要害你,或者把你蒙晕了,何必等到现在?我将你救出来,是我欠你们家一个人情,现在还了,银货两讫,今日这事不会对外说一个字。” 他说话温柔和蔼,仿佛是自己的长兄长辈,又只字不提狱中的事,妙瑜伸手接了,吃了几块糕点填饱肚子,微微笑道:“谢谢你。” “说起来,我该要谢你们。” 妙瑜闻言抬眼看他。 夏崇掀起帘子往外看,时近傍晚,万家灯火,马车停到一处地方,他说道:“十几年前我在这里乞讨,是你们家的人施舍我,让我在寒冬里填饱肚子活了回来,你们救我性命,给我温暖,我怎么能不谢呢?” 他目光幽远,似回想起了从前,一个雪雕玉琢的女孩儿从马车走下来,把做好的糕点塞到他怀里,陪着的嬷嬷瞥他一眼,话里都透着嫌弃,“一个快死的乞丐,给他做什么,可别弄脏了小姐的衣裙。” 那女孩儿摇摇头,盈盈地笑着,“不碍事的。” 夏崇收回目光,又看向眼前的妙瑜,“还未问了,这些年董大人董夫人可好?” “家父家母很好。” “你姐姐呢?” 妙瑜回道:“都挺好的。” 夏崇闻言唇角泛起笑意,又道:“有件事还要劳烦你,回去后别提我一个字。董大人的脾气你也知道,我不想让他心里有负担,就麻烦你这位女儿体谅了。” 妙瑜点头应了,“但在回家之前,你仍是我的恩公,我不想做无情无义之人,还想请问恩公姓什么,也好知道恩公姓中还是侠义肝胆者居多。” 她只问姓不问名,是看出他不想透露身份,夏崇望着眼前诚恳的少女,心下生出一丝怜惜,却是想起她的姐姐来,便才回她道:“我姓姒,这姓氏很不常见。” 连北镇抚司都能给他面子,身份定然不浅,京城大小官员如过江之鲫,真正居高位者不过几人,却无一人姓姒。 显然这姒中有玄机。 他话中透着谨慎,妙瑜默了默没再问下去。又转念一想,不由想起在狱中听到的那声二爷,直令人心肝颤动,她有种预感眼前这男人会知道,但又不好太直白,想了想说道:“北镇抚司的人为何叫他二爷?” 夏崇听她忽然问起褚升,轻轻挑眉有些讶然,随后说了一句,“因为他面子够大,有时候连皇上都要给他面子。” 妙瑜不禁想问这位二爷究竟是什么身份,却怕自己太过急切,漏出马脚反教人疑心,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离董府还有一段路程,马车缓缓停下,妙瑜慢慢腾腾地走回去,一路上遐思万千,思绪种种。 能让皇上给面子,又在锦衣卫当差,到底是什么身份? 妙瑜忽然想起遇见春桃的第一天,锦衣卫在街头抓人,她旁边有对年轻人窃窃私语,说起北镇抚司的蛮横粗暴,又提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大人,说他是圣眷恩宠,京城顶一号权臣,却有个和畜生谐音的名字。 畜生,褚升? 这个名字浮出水面,妙瑜当即愣在原地。 她怎么也不想到是他。 妙瑜没有见过褚升,却一直听闻他的大名。 有人骂他是杀千刀的狗贼,心思该如墨汁乌黑发透,坊间却有些流言传他怒发冲冠为红颜。 原来褚升年少时深受皇上宠爱,将其视作亲儿,一块儿和静王养在元皇后膝下,后来又一起奉前首辅李老为师傅,常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时胡阁老刚入内阁,野心很大,一心当上首辅,于是送了个美人给褚升。 这一招美人计果然好用,褚升暗中默默搜集李老的罪证,等时机到了一齐揭发,最后李老被定为叛国通敌,诛杀九族,门生弟子全部伏诛。 褚升不但没有受牵连,反而圣眷更浓,气焰愈发嚣张,直到后来胡阁老送给他的美人被一只猫惊了,活活吓死过去,褚升大为神伤,觉得是上天在惩罚他,这才慢慢收敛起气焰,又每月亲自去金鸣寺吃斋念佛,消度罪孽,但往后数年仍是和胡党朋比为奸,死性不改。 这种奸贼令天下士人敢怒不敢言,结党营私,攀附奸佞,哪还有良心? 前世又怎么会好心来救自己? 京城这么大,叫二爷的多了去了,未必是他。 妙瑜敛起心思,很快回了董府。 知道她被北镇抚司关押的消息瞒不住,料想父亲正在大厅等她,结果只有母亲和姐妹们,她们都没有想到妙瑜会突然回来,而且毫发无伤。 陈氏拉着妙瑜的手不肯撒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喃喃着双眼不觉红了。 陈氏似不想令妙瑜发觉,又别过脸用帕子掩住,好一会儿没动静,叫妙瑜看在眼里,心头撼动。 原以为她闹出这一桩事,母亲会责怪她,没想到竟是这般牵挂。 董妙春握住陈氏的肩膀,柔声劝道:“二妹平安归来,娘您就别让二妹担心了,该开心才是。” 陈氏这才收住眼泪,妙瑜问道:“父亲去了哪里?” “你父亲不知你安危,在府上待不住,找他的同僚帮忙去了,”陈氏让恭叔去叫董父回来,看着眼前的妙瑜,更是不禁落起泪来,“幸好你回来了,你若是有什么好歹……”说着又止不住双眼泛红,一度哽咽住了。 北镇抚司对百姓来说,无异于人间地狱,从来没有活生生出来一个人,只有横着出来,全成了鼻青脸肿的尸体。 妙瑜突然被关押进去,毫无声息,毫无理由,可想而知她的害怕。 妙瑜不禁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母亲,我没事。” “二姐你做了什么事,怎么被锦衣卫抓走了?”董妙如突然插嘴进来。 “他们抓错人了,弄清楚之后就把我放了。” “他们到底在抓什么人?” “我也不清楚。” 董妙如撇撇嘴,正要再问下去,董妙春柔声道:“好了,你别再问了,官家的事不是我们能打听的。” “我就是问问嘛。”董妙如嘟囔道,却是没再往下问了。 很快董父受到家里的消息,急匆匆赶回来,真正看见妙瑜平安归来,眉宇间的忧愁一散而尽,但他却不满她跟董妙春私自外出,“你们简直太胡闹了!”责怪一顿后,又罚了她们一个月的禁闭。 陈氏觉得这样的惩罚太重,劝了几句,却反被董父叱责,“要是没有你惯着,她会胆大到惹上这种麻烦?” 陈氏受不得他的气,委屈了起来,“既然妙瑜都回来了,说明这事跟她没有关系,你又硬扯上做什么?” 董父冷冷哼道:“苍蝇不叮无缝蛋!” 意思显而易见了,说得妙瑜心头一紧,不觉低头捏住了衣角,陈氏眼下还偏袒着她,不悦道:“有你这样说自己女儿?” “慈母多败儿,我跟你说不通。”看到陈氏还要为妙瑜辩护,董父却觉得烦心,又不想跟她吵起来,拂袖离去。 陈氏脸色白了一截,但当着女儿们的面没流露什么。 董妙春素来心细,怕母亲会多想,就安抚了几句。 期间,谁也不曾注意到妙瑜,她脸色也微微泛起了白,竟是莫名害怕起来董父会一刀子砍了她的右臂。前世的梦靥直到现在还深深羁绊着她,无法真正亲近董父。 一月的禁闭说长不长,但过起来又异常凄清漫长。 既然出不了门,妙瑜索性静下心来在屋中抄写经书,时间如流水般逝去,不知不觉禁闭的期限过了大半,锦衣卫再无寻上门来,心里的大石头才真正落地。 却没多久,传来了一则消息:林绍棠之妻李春桃在狱中畏罪自杀。林家树倒猢狲散,至于二人的女儿则被祖母带回乡下去了,再不知所踪。 嗟叹皆由命。 日子快如流水,弹指间到了三月,嫩蕊初绿,京城中的桃花开了。 夜色撩人,褚升处理完衙门公事,又被胡闵叫去喝花酒,料想是胡闵专门为林绍棠之事谢他,到时果真见高冲也在。 胡闵使了个眼色,花楼的两位姐儿笑盈盈地拥上来,褚升见其中一位柳眉杏眼,长得妩媚动人,酒意一泛上来,将她揽到怀里,这时高冲便上前敬酒道:“之前这事多谢二爷了。” “看在你家主子的面上,我能不给吗?”褚升拿眼睨他,眼瞳太过漆黑,反教高冲脚底生出一股寒气,立马低下头来,双手还高高举着酒杯。 褚升理都没理,揽着姐儿嬉闹,胡闵知道他眼界高,“这奴才胆子是大了点,却是一副忠肠子,跟在我身边也有十年了,算起来跟你我相识的时间差不多,既然是看在我面上,且消消气吧。” 褚升闻言却道:“我哪里气着了?”说着又挑起怀中姐儿的脸,“你是事外人,你说说呢。” “大人和胡爷都没错,过去的事就该随它去了,”姐儿笑盈盈地接了胡闵的酒杯,递到褚升跟前,“奴家给您敬一杯。” 褚升接了过来没喝,又把她揽紧抱在怀里,将酒喂进她嘴里,“味道怎么样?” 他倒得急了,花姐儿胸前全是湿漉漉的,春意荡了出来,便做出羞样儿躲进他怀里,“大人可真讨厌。” 眼见二人调笑起来,胡闵让高冲退到身后,自己又左拥右抱,自顾自快活了。 褚升又捏起她的下巴问,“长得比西施还要动人,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叫柳叶儿,一个俗名而已,让大人见笑了。” 褚升摩挲她腰间,盈盈一把令人流连,“的确是个俗名,这样吧,叫做飞燕如何?” 柳叶儿笑容甜甜地发问,“可是在掌上跳舞的那个赵飞燕?大人给我取这个名字,可真是用心了。” “我干什么事都用心,只有一件事最不用心。”褚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本就生得桃花脸,风流眉眼,这宛若微笑的模样儿更让人心醉了。 柳叶儿年纪轻轻,却在这片花酒天地里见识过不少王公权贵,要么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要么相貌堂堂,却是一副下流胚子,却从没见过这般俊俏好看的哥儿。 她倒了一杯酒递到他嘴边,说话声柔柔的,“是什么事呢?” 褚升笑盈盈地说道:“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