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以西的贺兰山脚下,布着连绵数百里的沙丘大漠。物换星移,朝代更替,唯有大漠天长日久地横亘于此,日晒不化,风吹不尽。多少年来,汉人们多以为这沙海住不得人,可是不知何时起,沙洲中却自顾自地开出了一片绿意。 这儿栖着一座叫兴庆府的城。 古城墙旁的一间旧屋中,烟雾缭绕。 天虽未晚,可屋子的窗棱门边都布上了厚厚的帘,帘子阖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线。厢房四角各燃着一盏油灯,影影绰绰能瞧见这不大的屋子里,高高矮矮的人乌压压地站了一圈。圈子正中是四个戴着白色面具的法师,时而微眯着眼念念有词,时而一惊一乍手舞足蹈,蓬发跣足,衣着怪异。他们在人墙间亦步亦趋,或停或跃,猛一凑近那些战战兢兢垂首侍立的甲乙丙丁,那苍白面具上的诡异花纹便会将人吓得不轻。 白色面具上全无油彩,只有墨色线条绘出的各色表情。那笑不是随性写意的弯细眼,那怒也不是寥寥几划的倒挂眉,繁复厚重的花纹交错间,笑似含讽,怒中隐胁,看客心中但凡有些心虚事,便总免不了暗暗惶恐,好像这手绘面具之下的深色瞳仁会轻易看穿自己的遮遮掩掩,然后当着全天下一声大喝:“你……便是这屋中的灾祸之源!” 在这羌人建立的大漠之城兴庆府中,驱邪法师历来便是令人敬畏的角色。古老的通灵之术在法师家族中世代相袭,原是为出征祈福卜凶吉所用,可羌人却对此渐渐仰赖成了习惯,以至于当战事渐平食居渐安后,这群装神弄鬼之师仍能在兴庆府中高人一等。贵胄之家每每遭遇生老病死,或是自觉遇上了将会颠覆家世的惊天大事,便会请上法师前来,任其乌烟瘴气地吹敲一番,然后自胆战心惊地等待那或好或坏的宣判之语。法师说“不”绝无人违逆,法师指认的不祥之物亦会被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若是有谁不幸成为了法师那天目之中显现的“灾星”,只怕以后在自家宅中都难以安身立命了。 纵然自己不信,只要他人信了,便终是一块烦人的大石,会将人压得喘不过气儿,也直不起腰板。良岫沉沉地叹了口气,本想更低下头去,好对那些惹人犯怵的法师们眼不见为净,可不觉间,眼神却又一次瞥向了屋中央那张被人围起的檀木大床。床上躺着自己的娘亲,面色苍白,眉头紧锁,双眼似已有好些个时辰没睁开过了。重病月余,上百副汤药下去却全无起色,直至此刻,这都城中仍能左右这位苏府夫人性命的,恐怕也只剩下了贴身侍女那颤颤的指尖罢——每隔半个时辰,侍女便会伸手去探探夫人的鼻息,几番面目惊恐地去,所幸又如释重负地回。 弥漫的烟雾中,良岫只觉自己的脑袋越发沉重。泪早已在多日的焦躁绝望里干涸落尽,脑中似堵了团棉絮般怎么转也转不动。围作圈儿的人群中有抹泪的,有低泣的,可大多却好像也同自己一样,尽是无神也无力的模样。唯有身旁那个身量尚小的姑娘,几个时辰来一直或探着身子、或踮着脚尖儿,目不转睛盯着法师们念念唱唱、手舞足蹈,满面全是新鲜劲儿,全然不曾惶恐或是悲伤。 若是让娘看到其桑此刻这番怡然自得的光景,想必她定会大发雷霆罢。不过,也怨不得自己这异母妹妹在眼下这情境中毫无悲悯之心。娘亲待人一向严苛,其桑打小便常受责罚。自从她被爹抱进苏府大门那一刻起,这个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小娃娃便成了娘的眼中钉,十年来从未给过好脸子不说,便是府上的侍女家仆也狐假虎威,尽以为这庶出的姑娘和自己是平起平坐了。这普天之下哪有以德报怨的圣人?莫说其桑,纵然自己是嫡生女儿,从小到大对娘的敬畏亦多过相亲,再加上最近心里头多出的那件秘密事儿…… “哐——”一声锣响,方才还嘤嘤嗡嗡的念唱之声忽全毕了。尚未散尽的烟雾中,良岫觉得似有人正朝着自己这方向缓步而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拽住身旁其桑的胳膊一起退后些,好让她别那么显眼,可檀木大床旁忽然传来的声响却让她一惊,手腕顺势一垂,扑了个空。 “恐怕府上确有异物,才造成了夫人的病势如此沉重。”立于床边的老法师声显疲惫,随着烟雾逐渐散去,良岫已然能看清他那满头银发和瘦小佝偻的背脊。“这异主将更迭盛衰,颠覆家运。而圣水将会洗净一切冤孽,一切虚伪,一切……” “一定是……是……她……我……我就……知道……她会让……家门……家门……不幸……” 沉眠了许久的苏夫人在此刻忽出人意料地醒了过来,伴着嘶哑且断断续续的喉舌之音,她怒目圆睁,奋力挣着欲向自己女儿这方向抬起头,可肩颈却无力,终还是颓然没入床帏,只剩下薄帘之后那一声厉过一声的呼号。 良岫不禁呆了,她觉得自己该上前去安抚几句以平息娘的怒火,可双足却似被定住了般一步也迈不出去。正犹疑间,忽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衣袖,耳畔亦响起一个轻盈之声,轻到让人无法听出说话之人究竟是好奇还是慌张:“姐姐,姐姐,他们要做什么呀?” 良岫别过头去,才发现方才隐于烟雾之后的脚步主人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自己面前。这个年轻些的法师不知何时已褪下了那张瘆人的面具,肤色黝黑,高高瘦瘦,面上看不出半分喜怒。他右手握着一个金边小瓷碗的碗沿,高举过顶,好似自己正居高临下地审视万物,也好似自己鼻下的这群人尽是些刁钻为祸的妖孽。 若这圣水一旦洒下,便会被认为是……祸端灾星不成? 随着床帏里的苏夫人气力渐尽、呼喊渐息,不远处那白发老法师的呜咽之语又变得清晰起来:“……隐于府上之冤孽业障,就此现形……” 良岫顾不得多听多想,她一把拉住了其桑的胳膊,想将她向后拖去,哪知这小丫头却执拗得很,为了探个新鲜竟连半步都不愿挪。做姐姐的无奈又焦急,只得在腕上暗暗加了把力,可谁料到,还没搬动其桑呢,她自个儿却先一个趄趔,踉跄两步,跌跌撞撞地磕到了面前那法师的肘。 还不等躲及,倏忽间,一捧甘露当头浇下,浇湿了良岫的面,也迷了她的眼。耳边尽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啜泣,还有一声声夹杂着不知是恐惧还是惋惜的“小姐”、“小姐”。 “……祸心可警,命数难违……” 不会有人当真的,对不对? 良岫抬起手背抹了抹面,欲挤出点笑意让大伙儿安心,可眼见着周遭之人一点点退开了去,不多时,身畔只剩下了笑意盈盈的其桑一人:“姐姐,你怎么了?” “……他日若成器,广厦俱覆倾!” 老法师那沙哑的念道最终念成了古怪的嘶吼,尖着嗓子却发不出声的样子本是滑稽得很,可待话毕音落之后,屋子里却静可闻针。 你们别这样啊。 良岫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可当她发现全屋中满是似剑般锐利的目光时,脑袋里原本对这荒唐景象的嘲讽,在此刻便忽悉数逃逸了去,一时间,只剩下孤立无援的恐慌。 不是我。 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