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想着白天接到的公司电话,通知自己明天一早回去上班,吴文予的心就再也平静不下来了。那天的事,还历历在目…… 吴文予坐在床头,半靠着墙壁,头发散乱在肩头。如果你能看清楚她的脸庞,一定会发现她眼神呆滞,像个无助的孩童。她的目光注视着奶奶好似睡得安稳的面庞,像是在对着这个老人诉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奶奶,您是了解我的,即便生活再艰难,宁愿自己起早贪黑到处奔波,从没有想过出卖自己的尊严,也绝不会那样糟践自己……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又怎么传到了公司里,从一开始就要这样吗……怎么会这样呢……我该怎么办……您说,我们的生活还会比这更糟糕吗?” 清冷的月光下,她单薄瘦削的身子像是一棵快枯萎了的小草,即便是一缕微风都能把她轻易吹倒。然后在阳光的强烈照射下,与泥土混为一体,永远地睡去。 这个时候,还有谁能做自己的依靠呢?虽然那场事故之后生活艰苦了些,一个人硬撑撑也就过来了,每个日夜的奔波劳累,想着是多挣些钱给奶奶治病,也都能让自己打起精神。可遇到这种情况,身后没有一个人支持自己,甚至连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近几年来,家道中落、父亲杳无音讯、奶奶一病不起,这些都能扛过来,这其中的辛酸只有自己清楚。如果说一个人的承受能力有限,那这场“裸贷风波”,恐怕将是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这些时日的无助都变成了坚硬的肋骨支撑自己的瘦弱身躯,眼泪都咽进肚子里浇灭了萌生出的哪怕一丝放弃的念头。 无人问津,也无处诉说。 难道,真要到穷途末路了吗? “啊,我还有雅儿!”萌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天边也泛出了第一缕微光,好像……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丝丝希望。快速地翻出手机,在微信的通讯录里找到了雅儿。 最近消息里除了新闻推送和运动步数提醒,往往是空空如也。自从发生变故以后,以往的旧友也大多断了联系,这其中的原因一方面也许在于对方的害怕打扰,而主要还是取决于自己。去日不可追,现在的自己,像是童话里都不会出现的落魄公主,必须要和从前挥手告别了。如今自己的生活状态只有一成不变的奔波忙碌,自己也很难再敞开心扉结识新朋友,哪有什么微信好友和自己聊天呢。不过还好,最重要的朋友还在,她大概是除了奶奶以外,自己唯一愿意从过去带出来的人了。尽管这几年和雅儿远隔重洋,几乎没有音讯,但友情又怎么会因为不见而消磨呢。想起往日种种,依旧是那么令人安心。 “她啊,大概是我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了吧。”吴文予想着,从通讯录找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头像,隔着时差发出了一条消息。 “雅儿,我们已经好久不联系了,最近还好吗?我很想你。” 放下手机,天也泛白了一半了。夜色还未完全褪去,日光却争着要占据一席之地,黑夜与白昼交织的天空,像极了自己当下的生活。现在……现在的自己,大概正处于黑与白之间的那条交界线吧。既不被白昼所容纳,也不为黑夜所接受。 望着初升的朝阳,吴文予却觉得有些微微刺眼。 雅儿也许刚刚进入梦乡吧?也快到了上班时间,洗脸,刷牙,换上整洁的衣服,梳好利落的头发,第一天正式上班,要打起精神来啊。不管怎样,还是要挣钱给奶奶治病,还是要面对一切。现在一定是最糟糕的时候了,把这个坎儿迈过去,也许一切就开始拨云见日,向好的方向发展了。 “到时候,奶奶,您醒过来以后,我们要一起迎接每天的朝阳。”像是用胸腔里的最后一丝气息对奶奶说出这句话,吴文予转身出了门。 远远地还没走到公司楼下,视线里便出现了那座盘踞在高楼林立间的房子。像是一个伫立在阴影里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随时准备着把吴文予吞噬,然后撕扯、啃咬,最后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吴文予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总是要面对的,不是吗?就算要遍体鳞伤,甚至支离破碎,也不能放弃,不然奶奶怎么办,更何况,身后还有雅儿啊。也不是一无所有。 走进公司,埋着头快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也还是听到了窃窃私语,感受到了如寒冷冰刃一般的目光。 “吴文予,总监叫你过去。”总监助理晓敏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虽然是在同她讲话,目光却没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秒,好像自己是什么秽物会弄脏了她似的。比起嘲讽,吴文予突然觉得这种冷言冷语更让人难受。自己……在他们眼里就如此不堪吗? “许总监……您找我?” “吴文予,我说过我会把那件事情压下去的,公司不会因为你一个人的影响而停步,既然回到公司里,就做好你的工作,把你面试时展现的能力都拿出来。” “许总监,那根本就……” “好了你不用说了。你认为大家会听你的解释吗?大家有眼睛,他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你初入职场,很多东西需要慢慢学习,这个,就当作你的第一课吧。出去把门带上!” “……好的,谢谢许总监。”虽然总监她还是一如面试时的冷酷和严肃,那浑身散发的清冷气质都让人要敬而远之,但不知怎么,她的话却让吴文予感受到了一丝慰藉,忍不住发自内心地道了谢。是啊,很多时候解释都是多余的,何况没有证据的解释,看起来更像是狡辩和掩饰吧? 回到自己的座位,吴文予觉得松了口气。虽然现在已经没有那天看到自己不堪入目的照片挂在公司网站上的天翻地覆,只是现在回想起那一幕,还是觉得慌乱和恐惧。究竟是谁,要置她于此番境地? 仿佛走进了一个迷雾缭绕的花园,周围没有花,只有荆棘和暗刺不知藏身何处。什么也看不见,更不敢伸手摸索。不知道哪里是尽头,哪里是出口。心一直悬着无处安放,不知所措,宁愿就此倒下,一睡不醒。 意乱神迷间,手机震动,收到了微信消息。 “是啊,好久不联系了呢。我还好,只是没你在身边保护我,我也习惯了独当一面。文予,这些年来,你呢,你还好吗?”是雅儿发来的。 突然迷雾被一束微光穿透。尽管这束光芒甚微,也足以给慌乱中的人以足够的勇气。雅儿啊,你就是我生命里的微光。 “我在上班,雅儿,有空的时候,我们通个电话吧,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好啊,我也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对你说。” 终于捱到下班,吴文予却觉得工作的时间是如此的漫长。走出公司,吴文予头也不回地便扎到人群里,似乎只有隐匿于人潮中才会有一点点安全感。身后夕阳下阴影里的怪兽,依旧伫立在那儿,哪怕一眼也不想再与之目光交汇。 公交,地铁,人潮,夕阳。也许以后每天都将面对这样的场景,所以,一定要打起精神啊。虽然第一天自己还心怀芥蒂,但总会过去的。过一段时间,也许大家就淡忘了这件事,也许真相也会慢慢浮出水面,也许自己也能鼓起勇气坦然面对……只是现在,她只想飞到奶奶身边,去拉拉奶奶的手,去贴贴奶奶的脸。她需要奶奶,她需要温暖。对了,还有雅儿的越洋电话会在不久后的某个时刻等待着她,那头温软的声音也将会抚平她的心绪。 回到医院,伏在奶奶耳边把一天的所有经历都讲与这个沉睡的老人,再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又要在夜色里以另一种身份穿梭了。白天有了正式工作,晚上也要继续做滴滴司机,必须要挣足够多的钱,才能给奶奶治病。 到车库开出这辆自己已经驾轻就熟的车,坐好,点火,发动。这如行云流水般连贯的动作,是吴文予很久以前就烂熟于心了的,现在只不过是换了种身份。汽车冲进无尽的夜里,前方是黑暗,身后亦是黑暗,就好像漫长无尽的黑暗张开巨口毫不留情地将她吞噬。 很快便接到了今晚的第一单。一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女孩儿打开车门坐了上来,束在脑后的马尾辫儿一甩一甩,掀起一阵混杂着好闻的洗发水儿味道的微风。这让吴文予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校园时光。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无忧无虑呢。 “小姐姐,麻烦带我到Shimmer酒吧。”女孩儿的声音如春天的泉水般清澈,而听到目的地时,吴文予一愣。Shimmer酒吧,那是一个承载了满满回忆的地方啊。尽管这城市这么大,但也有太多太多地方都印刻了自己的回忆,不管自己多么不想去记起,这些地点也会把藏匿在记忆深处的、封印在箱底的记忆生拉硬扯出来。 “哇,小姐姐,很少看到好看的女孩子开滴滴诶!” 吴文予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尴尬地笑了笑。 女孩看起来很兴奋,也不顾吴文予有没有在听,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今天是我闺蜜的生日,我们要到Shimmer酒吧去给她庆生!她今天18岁了,我精心准备了很久很久的礼物,她肯定会喜欢的……” 吴文予听着听着便思绪翻涌,看着车窗外的点点灯火,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 Shimmer酒吧是她和和雅儿在学生时代常常光顾的酒吧,不同于那种声色犬马、光怪陆离的充满着酒精味道和青春荷尔蒙的混乱场所,又比清吧多了些许的喧嚣和韵律感。这里充斥的更多的是一些情调和韵味,是一个很合适卸下伪装、宣泄情感的地方。想来,自出事以后,自己忙着去面对一系列打击,雅儿还没来得及得知自己的情况便被家里安排出国念书了,之后似乎再也没有机会、没有闲暇光顾过这里了。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逛庙会,她和雅儿走散了。自己就在人群中找啊找,后来看到那个娇小的女孩儿站在搭起的戏台子上,红着眼眶举着两只糖葫芦。那女孩儿看到自己的时候,眼睛里就像装满了一整个宇宙的星星,挤过茫茫人海跑向自己。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即便有一天我们再次走失在人海茫茫,也一定能一眼找到你,然后不顾一切穿越人海去拥抱你,一辈子都不要把你弄丢。而你,也一定会一直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等着我,等我去找你。 忽而又想起许多年前,那是两人更小的时候,雅儿在同龄人中相对瘦小,便总是受人欺负。被欺负了的雅儿每每都红着眼眶跑向自己,躲在怀里大哭一场。怎能眼看着她受欺负呢,于是就拉着她去找那些孩子们算账。也是那时候开始的吧,学会了在人前假装强悍,这样才能替雅儿出头。那时的我甚至敢在比自己高出半头的男孩子们面前挥舞拳头,躲在我身后的雅儿用软绵绵的小手攥着我的衣角,我便鼓起了不知多大的勇气。后来我们都长大了,雅儿也很少哭了,我替她出头、保护她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这么多年来,好多东西都变了,只有我们没变,一直一直地陪伴在彼此身边。 这样想着,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在酒吧门口了。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空留一股淡淡清香在狭促的车厢里。把车停在路边,吴文予突然决定到酒吧里面坐坐。 寻了一个灯光昏暗的无人角落,只要了一杯白开水。思绪又陷入了从前…… 记得高中那年,有一次和雅儿吵架了,吵得很凶很凶,谁也不再理谁。后来气消了,可碍于面子,我们都死撑着最后那点倔强。我故意牵着别的女孩子的手从你面前走过,我看到你眼角眉梢的失落,却假装视而不见地演着“没有你我也很好的”幼稚戏码。那几天吃饭的时候我都开心地挽着别人的手故作大声地和她商量着吃什么,眼角的余光瞥到找不到人陪吃饭的你孤单的坐在教室里默默地啃着面包。我也很难受。那几天,所有的小组合作我们都避开对方,从前像连体婴儿一般的我们突然就各自分开了。有人来问我,你们不是一直一起的吗?我一怔。对啊,我们一直都是一起的,可是这次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话了。如果我不去找你,你也不来找我,我们是不是就此陌路了呢?明知道对方已经不气了,明知道对方也只是碍于面子,明明就像对方肚子里的蛔虫,却还是谁也开不了口。后来体育课有人跑来告诉我说,你一个人在教室里哭了,我想也没想就跑回教室。走到你身边的时候,你在听歌。我戴上一只耳机,听到里面放的那首歌,是我们都喜欢的花花唱的《微光》。那是我们都喜欢的一首歌,曾经躲在被子下面一起循环播放过好多好多遍。其实,我们何止喜欢同一个明星和同一首歌呢?我们会用同样的文具,看同样的小说,喝一样的饮料,违反纪律晚上偷偷一起睡,说很多很多的悄悄话…… 那次,听完那首歌,我们都含着眼泪看着对方。我想,以后再也不要和你吵架了,即便吵架也不会死磕着面子等对方求和了。以后,不论有多大多大的矛盾,只要我们其中一个人过去抱抱对方,就全部全部都化解了。我猜那个时候你也是这样想的。 突然一阵熟悉的旋律钻进耳朵,每一个音符都是重重敲打在心上的最强音,把吴文予又硬生生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好巧,是那首《微光》。 “我在黑暗中化作一个火种/想为你点亮整片的星光……” 你就是我无尽黑暗里的一点微光。 “追随着微风/住进了美梦/你笑着/躲在我心中……” 你笑起来眼里有一整个星河,能融化我内心全部的柔软。 “也许我是一道微光/却想要给你灿烂的光芒/宁愿让我受伤/在黑暗的夜晚/静静地为你/去孤独的照亮……” 尽管我们现在远隔重洋,你依然是我心里的点点微光,为我抚平心里的创伤。 “就让我是一道微光/能让你拥有灿烂的锋芒/在寂寞的时分/无论飞向何方/我也会绽放/给你无限微光……” 你知道吗,雅儿,不论是在那个时候,还是现在在我无限艰难的时刻,你一直都是我的微光啊。而我,也想要做你一辈子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