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渐渐地飘起了雨丝是开始下雨了。
迟疑了半秒,常清静缓缓伸出手,指尖碰上了心口的位置。
触手是有些粗糙的葛布道袍心里那点微妙的少年的喜悦和不安,也渐渐被瓢泼大雨浇了个透彻。
他本来便不该抱有期待。
常清静霍然站起身,全身上下戾气如箭般穿透了雨雾,俊秀的脸上又一点一点被寒意被坚冰所覆盖。
前天,临走前他在少女袖口留了点儿剑意他感官一向敏锐,隔着大雨常清静眉头微微一动,清楚地嗅到了鼻翼间萦绕着的降真香的气息,不用多想就立刻就锁定了方位追了上去。
雨还在下。
“琼思姐姐”桃桃举着手里的芋头叶子欲哭无泪地问,“还能再快点吗,不然就来不及啦。”
扭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雾蒙蒙的一片。
然而这心里压力不亚于丧尸片里丧尸要来前的宁静。
桃桃将芋头叶压得更低了点儿在风雨飘扬中神色坚决巍然不动一手给自己遮雨一手给琼思姐姐和小扬子挡雨。
小和尚抬起头看到宁桃那几乎被雨水打湿了的半边身子,皱了皱眉:“桃桃我不用遮我是光头。”
“没事没事!”桃桃摆摆手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张琼思忙着修车,头也没抬:“小扬子你帮桃桃打伞吧,我这儿用不上你。”
张琼思手巧,此刻拧着眉,叼着工具趴在地上,目光冷肃。
宁桃和小扬子肩并肩蹲在地上,撑着芋头叶子,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看着这大雨中的万物。
“桃子桃子你看!那有青蛙!”
“诶那还有一只!”
“桃桃,你到我这儿来点。”
宁桃动了动手,又把芋头叶子往小扬子脑袋上举了举,关切地说:“你来,你到我这儿来点,你都没打到。”
虽说是小光头,但也不能这么造作。
桃桃无奈地举起袖子,替小扬子擦了擦青色的头皮:“头皮都湿啦。”
宋居扬扭头看了她一眼,涨红了脸。
常清静站定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风吹动袖口,又吹动了他鬓角的白发。
他追逐着大雨中若有若无的芬芳,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人肩并肩坐着,小姑娘和小少年脑袋挨着脑袋,嘀嘀咕咕地好像在说些什么。
他僵硬了半边身子,突然意识到,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常清静袖中的手指抽动了两下,雨丝落在秀挺的鼻梁上,又落在唇瓣上,呼吸好像都是冰冷的,像是吞了一肚子的冰雪。
冰冷的雨水自脸上纵横交错地淌下来,冷得他清醒地意识到。
不管面前这姑娘究竟是真是假,他与宁桃也已经渐行渐远了。
他与她之间非但隔着当初那些旧事,更隔着岁月。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她还是当初那个小姑娘,是那个桃桃,身旁有了新的朋友,新的伙伴。
他已经不再是小青椒了,曾经他潜意识中未曾在意的,弃之如敝履的称呼,如今却成了自己的求不得。
他与她不再是同龄人,他也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小道士。
说着说着,宁桃抬起眼,刹那间冷不防地对上了一道凉意渗人的视线。
常清静!!
桃桃心里一惊,手上一个哆嗦,芋头叶跌落在了泥土地上。
而桃桃这个时候根本无暇去管这芋头叶,牵着裙子条件反射般般地拔腿就跑!
“桃子?”小扬子惊讶地问。
可是下一秒,宁桃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又被人攫住了。
雨水顺着衣领滴入了脖子里,宁桃打了个哆嗦。
雨下得太大了,她抬起眼,用力眨了一下眼,挤出眼前的雨水,这才看清常清静的脸。
常清静那双猫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旋即,又闭了闭眼。
雨滴顺着他纤长的眼睫往下滑落。
“你骗我。”
常清静一字一顿地重复:“你骗我。”
手上的力气好像一把铁锁一样,将她牢牢锁住。
宁桃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常清静你先放开我!”
常清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移开视线,眼里无动于衷。
“你不回去我就杀了他。”
这个他是指谁,不言而喻。
他早就疯了。
从他双目血红的看到搜魂镜那天起,从与师尊约定的那天起,他早已心魔缠身,偏执得无可救药。
原本他忍耐下来,告诉自己不痛了。
然而,这疯狂的,好像看到搜魂镜那时的痛楚又铺天盖地的袭来。疼得面色惨白,嘴唇乌青。
宁桃缓缓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做梦也没想到这竟然是常清静会说出口的话。
虽然从前的常清静情商低到让人发指,但总归是个热血又正义的少年。
“你疯了。”桃桃咬紧了唇,大为火光,“常清静你有病吧?!”
男人高高地举着把桐油伞,身量高大修长,长发垂落腰际,清瘦的身形好像也朦胧在这雨雾中。
他面无表情地站着,脸上并没有流淌什么多余的情绪,眼却里翻涌着的是疯狂的嫉妒,几乎快淌出血来。
看着眼前这一幕,常清静上下唇微微一动,垂着眼,嗓音僵硬,一字一顿地厉声开口,又重复了一遍。
“桃桃。”
“你不和我回去,我就杀了他。”
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看都没看宋居扬一眼。
张琼思和宋居扬胆战心惊地看着这宛如疯狗一样的男人,又急又畏惧于青年这周身的戾气,并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这一动反倒害了宁桃。
大雨倾盆。
淡红色的灰青色的天际积蓄着滚滚的雷云,金蛇蜿蜒,当头劈下!
桃桃在常清静步步紧逼之下,不住往后退,错愕地想。
这么多年不见,常清静这是被苏甜甜彻底逼疯了吗?
男人好像撕破了那峻寒的仙君的表象,白发垂落在颊侧,动了动苍白的唇,眼里赤红。
雷电亮起的刹那间,常清静能清楚地看到面前宁桃骤然苍白的面色,眼里有错愕有惊疑不定,更有恐惧。
她在怕他。
这么多年没见,他独坐在剑冢里的时候,任由飞雪落满肩,尝尽了世人冷眼的时候,曾经无数次想过,要是能见到她会是怎么一番光景。
他小心翼翼满怀不安的期待。
但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
蓦地,常清静陡然僵住了,他浑身轻颤,猫眼中又旋即露出了迟疑和不安。
“桃桃,你在怕我?”
“你别怕。”
他、他是小青椒。
她的,小青椒。
常清静呆呆地站在原地,冷厉的眸光闪烁了两下,唇瓣青白。
然而这样,桃桃却更怕了。
没等宁桃开口说些什么,下一秒她只觉得脖子一痛,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常清静竟然打晕了她!
眼看着少女身体软绵绵地瘫倒了下去,在这之前,常清静眼疾手快地旋身接住了她,抱在了怀中。
饶是泥水飞溅上了整洁的葛布道袍也并不在意,当然,也没在意冲上前的张琼思和宋居扬。
……
鹤车在云间行驶,车里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去往蜀山的鹤车。
桃桃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宛如一只落汤鸡,身上还披着常清静的衣服。
她抱着膝盖,团成一个团,缩在角落。
常清静的衣服已经很大了,大得甚至能当裙子穿。
宁桃冻得嘴唇有点儿发抖,主要一半原因是气的,气得她眼睛冒火,根本没想到常清静竟然变成了这样!
而常清静冷着脸将她塞回鹤车里的时候,好像又不愿再看她。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阖上了眼睡着了。
男人是蜷着睡的,面色铁青,好像在和谁置气。
他梦到了宁桃。
梦到了王家庵的水稻。
稻田里,她捧着泥鳅在朝他笑。
“小青椒你看!!”
又或是梦到了她故作大方地唱着山歌:“妹妹你做船头哦,哥哥你岸上走。”
梦里,还是十五六岁年纪的他,他们并肩坐在石阶前看星星,但下一秒,他又梦到了王锦辉,梦见了那个小和尚。
他拔剑,杀了他们。
最后木然地站在原地,提着沥血长剑,任由泥渍和血水一同流淌,浸湿了道袍。
……
桃桃咬咬牙,凑上前去看常清静的动静。
没想到常清静霍然睁开眼,冷冽如霜的目光正好和宁桃撞了个正着。
现实与梦境交错,他几乎快发了疯。
看到常清静披着一头白发,双目血红,满身戾气地坐了起来。
宁桃猛地往后倒退了一步,差点儿撞到了头。
捂着脑袋,桃桃口干舌燥地看着眼前的常清静。
常清静瞳孔收缩成了一线,太阳穴突突直跳,眼里跃动着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