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这话太过绝对。 至少对我娘而言,这世上至少有两个男人是靠得住的:一个是她亲爹,一个是她亲儿。 所以三年后,皇帝舅舅亲自出征、斩杀裴潜、平定叛乱回来的那日,我娘并没有随大流去迎接去歌颂,而是守在外祖父的床榻边,听他说有多么多么痛苦。 我外祖父是两朝宰辅,一生为重臣,手中不知握了多少权柄,心中不知藏了多少秘密,一路不知安了多少大局。 作为一只辅臣,他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一只皇帝,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一场争斗。 每一次在权力交锋中,他总能选择最为稳妥的方针,尽量兵不血刃,他赢则大局赢。 我外祖父拉着我娘的手低低地说,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我娘和小姨,原本以为说不定她们能赢,可他又有私心,更看好皇帝舅舅的才智。 —这是我外祖父多年官场留下来的毛病了。 他惜才,也好赌,为了押那匹看好的千里马,甚至不惜削弱对女儿的爱。 一只权臣的父爱,真的是很有限的。 就算是我娘数度活了下来,外祖父也会冷嘲热讽,直到她愈发进取,外祖父才慢慢相助她几分。 但我想,外祖父爱我娘,一定比爱小姨深。 因为我娘当初一回京,他在知道我娘不想嫁给太子之后,依然把太子妃这个诱饵抛出来,难道不是暗示我娘找她的姐妹背锅?难道他不知道我娘会找上跟她更亲的小姨? 一开始,他就打算牺牲我小姨,而在我娘做了小姨的谋士之后,他虽然怕我娘找死,却仍想看看她的本事。 可惜我娘当时为情所困,并没有发挥好,可他最终还是舍不得我娘,拦住了我娘做傻事。 我娘听病重的外祖父说,他害死了老五全家有多么多么痛苦,他害得老四以|色谋权有多么多么痛苦,他纵横捭阖独孤求败有多么多么痛苦…… 我娘没听见一个“悔”字。 我外祖父是什么人?他怎么会后悔呢? 就算一切重来,利益使然,仍会如此。 可我娘不能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这么多。 我娘说,无论你有多痛苦,你的痛苦已经快结束了,很快你投胎转世就要进入下一轮新的痛苦,我们这些在上面痛苦的人,知道你不断地也在痛苦,自然也就欣慰了。 我娘总能把犀利的言辞说得这么佛系!! 我外祖父终于被她气笑了,笑得泪水涟涟,咳得满目荒凉。 我娘扶他坐起来,给他拍背顺气,外祖父病得脸色灰败,又咳出了两坨红晕,脸色看着有些滑稽,可能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我娘心头涌起不可遏制的伤悲,终于落下泪来。 —原来我娘哭出很多泪的时候,也不都是演戏。 我外祖父伸手,接过她一滴滚烫的泪,像珍宝一样握在手心,他眼里都是慈爱,又做回了那个宠女如掌珠的父亲。 我外祖父摸着我娘的鬓角,不无骄傲地说: “老四啊,我知道你一定会赢的。我有四个子女,老大行事老辣,却甘为臣子,老三进退有度,却止于家宅,老五呢,又太激进,过刚易折……” 我娘说:“我只是运气好,不抓住可惜了。” 我外祖父闻言握紧我娘的手,眼中迸发精光,忽而激动万分,像一头吃素多年乍然看见荤|腥的狼。 我外祖父笑出了真正的野心,他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四,你是最懂为父的。” 我外祖父做了两朝权臣,亲手将一任帝王送上皇位,对于出一位真正来自行氏的帝王,怎么可能真的没想法? 高风亮节是一种境界,是一种但凡有可能,正常人都不会屈就的境界。 父女俩互通了野心,又开始分析朝野形势,以及一切阻我为帝的可能。 好不容易说完了正事,天色已晚,我娘也给外祖父用了汤药,见他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便劝他睡一会儿养养精神。 外祖父非常慈爱地说好,我娘扶他躺下,替他掖好被角,正欲出门,他却喊住我娘,让她把大舅叫过来。 外祖父对待我大舅,就没有对我娘那么温柔了。 我大舅刚一进来,就险些被外祖父劈头扔来的茶盏砸着。 外祖父此时早已自己坐起来,眼神非常非常犀利地盯着大舅。 我大舅忽然就心虚了,笨嘴拙舌掰扯了几句,说父亲千万别动怒,儿子有错自罚还不行吗? 外祖父说,听说你在岳阳楼和一个歌姬来往甚密。 我大舅心下暗惊,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口气非常非常轻松,“不过是同僚聚会,逢场作戏罢了。” 外祖父说,“为父不巧也听过那歌姬唱曲,怎么听,怎么听,怎么听……怎么像一个人呢?” 那三个“怎么听”就像三二一倒数,愈发接近不堪一击的真相。 外祖父每说一次“怎么听”,我大舅的心跳加快一次,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而煎熬。 直到外祖父终于非常非常阴沉地戏谑道: “子元,你说像谁呢?” 我大舅不愧是经过大场面的,到了现在还能保持面上的淡定,他依然打哈哈,非常非常不正经。 “不过一歌姬耳,难道父亲也喜欢?” 外祖父气得赏了他一耳光。 我大舅并没有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耻辱时隐时现,只听我外祖父哀哀叹气,说我行氏怎么尽出逆|伦的东西!! 是的,我大舅自从那次山间冒险,就爱上了听我娘说话。 可能是因为,我娘说话很有趣,让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忽然发现了很多乐趣。 谷底太过安静,他忽然觉得,想听我娘一直叽叽喳喳吵下去。 好像吵着吵着,便是勃勃生机。 于是他找到了一只嗓音和我娘很像的歌姬。 怎么说呢,我娘的嗓音的确是很好听的。比黄莺出谷沉稳一点,比清泉之声飞扬一些,如果她不那么毒舌的话,应该是很讨人喜欢的。 我不知道我大舅是爱上了我娘絮絮叨叨的声音,还是爱上了絮絮叨叨的我娘,可这两者在外祖父看来没有区别,都是逆|伦之举。 所以外祖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给我大舅下了最后通牒,“跟那歌姬断绝来往,别让人察觉!歇了不该有的心思!” 我大舅点头称是。 我外祖父当然知道他在敷衍,一对眼珠恨不得黏在我大舅身上,唯恐他控制不住自己。外祖父想了想,悲哀地闭上眼睛,吐出薄凉的话语: “难道在你心里,老四不过是一个歌姬吗?” 我大舅闻言重重叹气,终于也闭上眼睛,呼吸非常清浅,回味似有幽香,好似在做一个意识清醒的梦。我想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如果是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