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了王进礼的叙述,王瑾沉默了一会儿。闯军诸将都觉得老王的用兵方略天马行空,出人意料,但现在看来,他还是差得远。
这次贺兰部联合洮州藏民要打击的目标在西南方两千五百里外,他们要沿着唐蕃古道翻越巴颜喀拉山脉,前往昌都。明朝在那里设置过朵甘都司,不过和东北的奴儿干都司一样,早就只是在理论上存在而已,当地基本上是封建割据状态,由头人和僧侣自治。
位于日喀则的信奉噶举派的世俗贵族藏巴政权也是理论上能管辖这里,但是这里的封建主却多为格鲁派。格鲁派的摄政索南群培与第四世班禅额尔德尼罗桑却吉坚赞、第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两位大活佛在此有很强大的影响力。于是,藏巴汗寻找了另一位盟友来制衡他们。
有道是异端比异教更可恨,噶举派找到的这位盟友是个苯教徒甘孜地区的白利土司屯月多吉。
屯月多吉因为处在中原王朝的边缘地带,名声不显,但他也不是那种等着主角来刷经验的,而是一位很有能力的高手。八年前,他赶走了昌都格鲁派强巴林寺的帕巴拉四世活佛,占领了这座重镇,次年又赶走了玉树的囊谦土司,夺其领地。三年前,白利军大破云南丽江木氏土司的兵马,将其势力赶出了康区。就在今年,屯月多吉又夺取了类乌齐,当地领主仁钦坚赞逃亡,哈立麻寺的噶玛扎巴活佛也被驱逐,很快死于旅途。至此,屯月多吉独霸康区,卡住了藏地与四川、云南贸易的交通要道,设卡收税,大获其利。
在后世由格鲁派僧侣撰写的史料中,屯月多吉是一个堪比冰与火之歌里的鸦眼攸伦的大魔王。他崇信苯教,排斥一切佛教,把佛家各教派的高僧都囚禁起来,抢劫佛寺,杀戮僧侣,意图彻底铲除藏传佛教。
但是这番说辞有一个明显的漏洞,既然屯月多吉是个如此疯狂的人,那为什么这群高僧最后一个也没死,全都活蹦乱跳地大骂屯月多吉呢?
原因在于,屯月多吉并不是个狂信徒,而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世俗统治者。他清醒地认识到,苯教虽然在自己的保护下有所发展,但是有先天不足。康区是汉传佛教、南传佛教、藏传佛教三大宗派势力的交汇处,这么少的一点苯教徒夹在其中,怎么可能去强行同化别人。要想长久地统治康区,就必须利用佛家。
屯月多吉最信任的助手,就是绛顿的噶举派活佛噶玛丹培。在噶玛丹培的斡旋下,帕巴拉活佛和仁钦坚赞都被屯月多吉迎回做了傀儡。屯月多吉注意保护领地内的寺社,也不强制改宗。在他统治的前期,并没有对佛教徒有什么迫害,就连那些信奉格鲁派的领主,也没杀几个,大部分都是招降或驱逐。
但是屯月多吉统治后期,他面临着和信奉格鲁派的和硕特蒙古固始汗的战争,领地内大量的格鲁派僧侣、领主就成了危险的带路党。噶玛丹培去世,格鲁派豪强们和固始汗勾结,屯月多吉才开始攻打寺院,囚禁高级僧侣作为人质。既没有像鸦眼攸伦那样以虐待神职人员为乐,也没有在自己临死前拉他们当垫背,着实算得上一个光明磊落的乱世枭雄。
屯月多吉当然也不是什么伟光正的人,康区贫穷,山民们跟着他打仗就是为了发财,白利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的事情是少不了的。毕竟寺庙是财富最集中的地方,被军队顺手抢劫、烧掉的自然也有不少。昌都、类乌齐等地的贵族、僧侣、贫民反对他也是很正当的事。但是在信仰问题上,他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固始汗征服白利之后,当地的苯教徒何在?难道都是“自愿”皈依佛法?
被屯月多吉赶走的囊谦土司尕玛拉德在原本的历史上先投靠进入青海的喀尔喀部朝克图台吉,在朝克图被固始汗打败之后,又改投固始汗麾下,最后帮助固始汗消灭了白利土司。
囊谦土司信奉的是噶举派,当初白利土司占领了囊谦的根蚌寺,杀死僧侣三百多人。不过屯月多吉并没有摧毁根蚌寺,而是让同属噶举派的噶玛丹培的徒子徒孙接管了这里,反倒是尕玛拉德请来的固始汗大军收复囊谦之后,顺手把根蚌寺这座有四百年历史的古寺给抢劫烧毁了。
在这一时空,朝克图被贺兰部给干掉了,于是尕玛拉德也就只好逃到了洮州雪区来。通过在洮州卫做明军的藏民,尕玛拉德和贺兰部搭上了线,称他已经联合了昌都康巴寺的大襄佐贡觉涅里沟玛,有一大批康区的格鲁派僧侣、贵族愿意响应他。
噶举派的藏巴汗为了打击格鲁派,联络了信苯教的屯月多吉。格鲁派为了对付屯月多吉,反而和噶举派的尕玛拉德搞到了一起。尕玛拉德又来联络贺兰部的这帮信奉汉传佛教、道教、回教和萨迦派的人。其实谁也没在乎什么教派之争、弘扬佛法,眼里都只有财产和地盘而已。
王瑾暂时不指出这一计划的作死之处,问道:“纳敏夫台吉是哪一派的信徒?”王进礼说:“我们商量过此事,他以信格鲁派为宜。”
两人脸上都露出“你懂得”的表情,信什么教还需要和大家商量,那就说明什么也不信。虽然林丹汗是信奉萨迦派的,但察哈尔部的大部分人并未改宗,在整个蒙古的范围内,更是格鲁派占据优势。为了更好地团结各方力量,纳敏夫以格鲁派信徒的身份示人比较合适。
王瑾说:“事是好事,屯月多吉是一号人物,我也想会会他。可我没这么多时间,搞完西宁的事情,最快也是冬天了。大冬天翻雪山是找死,就得明年开春再出发。等到了昌都,就是夏天了,屯月多吉既然是土司,必然在当地根基深厚,就凭我们这点人劳师远征,难道还能速胜吗?这样算下来,返回西宁最早也得是两年后了,这还是打得顺的情况下。要是打得不顺,那也不必说了。屯月多吉能征惯战,起兵至今未尝一败,我们去他的地盘砸场子,说一点把握都没有也不夸张。话说回来,我们在西宁能做成什么样子都难说呢,我们一煽动兵变,洪承畴就来了,到时候是死是活还得看运气。就算我们成功出发,在行军过程中如果出什么意外,也得死一大半人。”
这些问题还都只是最表面的,王瑾真正关心的是,贺兰部对于康区问题长远上是什么态度?如果只是要复刻固始汗的做法,那他也没必要冒险搅这趟浑水了。远征雪山岂是儿戏,稍有不慎就要全军覆没,若不是有极要紧的理由,王瑾可不会用兄弟们的性命去冒险。他的任务就是在西宁搞兵运,分散洪承畴的力量,给李自成的平凉战役创造条件,至于别的事,能做则做,没把握便决不冒险。
贺兰部现在的决策很迷,金兵既然退走了,难道不应该继续经营河套吗?为什么要插手这么远的事情?就算是为了狡兔三窟,派一部分人去祁连山南麓占几处牧场也就是了,长途跋涉去干预康区,对他们有何好处?难道仅仅为了讨好洮州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