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别苑。 秋菊初绽花蕾,清风拂过红叶。 众人皆屏息凝神,静待刘大夫确诊。刘大夫目露不解,将按在沈晨手腕的指腹放开,轻叹一口气,从床前摆的凳子上起来。 他神色如此凝重,无人敢问。一片压抑中,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如何?” 语气淡且平稳,夹杂了一些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 刘大夫敢在十三和林珂面前摆名医脾气,在这个人面前,却是不敢怠慢一句,他恭敬地施一礼,如实道:“将军,恕老朽才疏学浅,实在是不能判断出将军究竟是何病症。只听着将军的叙述,暂且发现将军遗失了一部分记忆而已。” 沈晨漆黑的眸中一片复杂之色,直让人看不懂。 “如此说来,我除了忘记了一个人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是,将军仍然记得那次行刺,也记得自己是如何受伤,就只是忘了与你一起受伤的人罢了。” 他眉宇微蹙。 “那人是谁?” 这话显然不是问刘大夫,而是问向屋内的其他人。 十三嘴唇颤动,跨出一步正要说话,却被林珂一把拦住,抢先说道:“不过一个医女而已。” 沈晨的目光直直地射向林珂,有凌厉之势:“医女?” 林珂被他这样的目光中看的心中一虚,强自镇定,继续说着早就想好的说辞:“是从楼城过来时跟在将军身边的一个普通医女,那医女来历不明,行踪神秘。这次遇上刺客,许是看将军重伤,那医女就用什么方法救了将军,却又不想让将军记得她,便给将军吃了什么东西吧!” “是吗?”短短两个字,却无端让人喘不过气来。 十三心中不满,颜姑娘是被段凌君那个找人抓了去,又怎么会是自己离去的呢?现在颜姑娘身处在危险之中,这林珂却在这里如此说,万一颜姑娘真遭遇什么不测该怎么办?将军之前还那么喜欢她…… 十三拳头紧握,一双眼睛愤怒地瞪着撒谎的林珂。 “是。”林珂面不改色地点头。 惹将军生气的后果虽然十分严重,可那颜苓几次三番害的将军差点丢了性命,如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是将军的弱点。将军还有他的抱负未曾实现,沈家的大仇也未抱,他绝对不能被那个女人毁了。 如果日后将军记起来了,要杀了他,他也愿意。 将军的命比自己的命更加重要。 沈晨收回看着林珂的视线,林珂顿觉松了一口气。 沈晨的手指轻轻敲着覆在身上的锦被,凤眸微阖,看起来有些慵懒。 “退下吧。” “将军……”十三挣脱林珂的阻拦,似有话要对沈晨说,却被林珂再次一把拉住。他朝林珂看去,只见林珂眼中有浓浓的警告意味,他拉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直把他捏的生疼。 十三眼中有愤懑不解,又朝沈晨看去,只见沈晨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听到自己叫他,也没有说话,似是等着他说。 心中有一股冲动,他想要告诉将军沈姑娘的事情,毕竟沈姑娘是唯一一个让将军动心的女子。虽然她脾气不好,动不动就想拿自己试药,可是她本性不坏,而且他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将军。 可是,若是他此时跟将军说了,那依着将军的脾气,林珂怎么办?将军最讨厌的便是别人骗他了。 十三将目光移向地面,咬了咬牙:“将军,我们告退了。” 身边的林珂松了一口气,放松了对十三的桎梏。十三一下子甩开他,朝门外走去。 林珂再看一眼沈晨,也退了出去。 刘大夫早在两人之前就退了出去。 在众人都退出去之后,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床上的沈晨缓缓抬起半阖的双眸,修长的手指停止敲击锦被的动作,慢慢抚上心口。 为什么,在听到那个医女的名字时,他的心会悸动。 似乎,他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那压在记忆深处的,究竟是什么? 暮霭西沉,一地银华。 风拂过,无声。 人留过,无痕。 这日夜间,颜苓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最终,披衣下榻。 怕吵醒服侍的人而扰了自己清静,她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口。 打开门的一瞬间,流泻了一地的月华,百年梧桐被披上了一层素衣。 夜凉如水。 拢了拢身上的衣衫,颜苓朝院中石凳走去。 如此时机,不知阿晨如何了,心烦之盛,突闻远处传来低若蚊蝇的女声。 若平常的此时,自己早已入睡,这些不用伺候的丫鬟也早就找个地方躲懒去了,此时怎会有女声,也不知她们议论的是什么。 自己久待在此处,得不到外界丝毫消息,不知道今夜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可以知道一星半点。 于是,颜苓捻手捻脚地离开石凳,转而来到院落的一处梧桐树后,静静听着几步之外的声音。 “这个女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天天要我们守着。” “忍着吧,咱们做丫鬟的,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哪能有什么异议!” “唉!话这么说也没错。不过……”说话的丫鬟声音明显变小了,“你知道吗?咱们侯爷好像在前线吃了败仗。” 另一个丫鬟的声音也小了许多:“这能不知道吗?这整个大凉都传遍了,说我们侯爷没有沈将军会打仗。” “这是自然。”颜苓听着那丫鬟的声音有些向往,“虽说我是侯爷的丫鬟,但是我真正属心之人是沈将军。你不知道,那是在街上偶然窥得将军一眼,我便觉得恍若天人。此生若是能到他府中当丫鬟,那我就圆满了。” 另一丫鬟明显不信:“真的?那长的能有我们侯爷好看?” “我偷偷告诉你啊,若跟沈将军比起来,那我们家侯爷只能算个二等。况且,他还会打仗,身边还没有一个女人,我可是日日夜夜都盼着……” 颜苓再也听不下去了,原以为她们在讨论什么重要的秘密,谁想除了听到段凌君打了败仗之后,其余什么重要的都没听到,反而还让她发现了有如此多的女人在觊觎他的男人。 不过,这两个人倒还可以利用一下。 “大胆!” 两个丫鬟正是在向往沈将军的绝代风华就被身后的声音镇住,惊恐地向后望去,只见原本应该在屋中的女人,此时却站在了那棵百年梧桐树旁,面上一片盛怒。 “姑娘。” 两个丫鬟急忙行礼。 颜苓冷冷道:“你们方才在这里说的话,我可都听了个清楚!” 两个丫鬟心道不好,连忙跪下求饶:“我们知错了,还望姑娘饶了我们,不要告诉侯爷。” 颜苓装模作样:“看来你们都很清楚侯爷的脾气,怕是让他知道你们在私底下议论他只是个二等,他必定会扒了你们的皮吧!” 两个丫鬟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口中直喊:“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颜苓优雅地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想要我不告诉侯爷也可以,你们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两个丫鬟一愣,互相看了一眼。 她们知道这个颜姑娘是被侯爷囚禁在这里的,但是除了人身不自由之外,她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反倒侯爷看起来还似乎有些关心她。 一个念头出现在她们脑海里,莫不这个姑娘是侯爷求而不得的红颜知己?那她在侯爷面前说话必然是有份量的,若她将今夜她们说的话转告给了侯爷,甭管侯爷信不信,她们必定是活不成了。 如此一想,她们便妥协了。 “姑娘想要我们答应什么条件?” 颜苓勾唇:“很简单……” 自首战失败之后,段凌君在军中地位愈发低了起来,几乎人人都看不惯他。与此同时,楚军不知从何处集结了军队,一下子总兵力竟达到三十五之多,竟比沈晨欲先备着的三十万还多五万。 临时上任的段凌君本就不是将帅之才,这下子对方兵力又多于自己,霎时间,凉军军心不稳。楚军顺势发动进攻,不过十日,凉军败多胜少。要不是有张镇苦苦支撑,隋城几乎不保。 军情以八百里加急之速传入国都,萧继此时正在与后妃在御花园玩乐,不想一众老臣早已跪在议政殿门口,要求换将。 萧继带了一身的脂粉味踱入议政殿,早在路上他就听到太监说了前线军情以及众老臣来此的目的。可他断不能换将,朝中无人可用,也总比都是沈晨的人来得好。 他阴郁着一张脸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光洁白玉砖上众老臣:“众爱卿这是何苦?” “陛下。”一老臣率先走出来,高声苦谏:“陛下,此段凌君诚不可用!若再让他带兵,凉国危矣。” 萧继一笑:“丞相多虑了。” “陛下……”裴丞相继续道,“陛下,除三十万大军外,凉国再无兵可调。隋城乃是除国都以外第二富庶之城,内里繁华不可想象。若损失了这两样,凉国危矣,绝不是一时多虑。” 萧继正要说着什么,又见其余老臣跟着附和:“陛下,大凉自建国有一百七十多年,决不能毁在此时啊!” 萧继盛怒,蹭的一下从龙椅上站起来:“你们在咒朕为亡国之君!” “陛下……”裴丞相不怕死地接着说,“陛下,臣不想做亡国之臣,也不想陛下做亡国之君,但如今整个凉国都赌在那三十万大军之上,还望陛下撤了段凌君,重选一个将帅之才!” 萧继眼中闪过一抹嗜血光芒:“那依着丞相的意思,谁最合适做这个将帅?”明黄的祥云纹靴自高阶步步而下,直朝那跪着的裴相而去。 其余老臣冷汗涔涔,这众人皆知的名字此刻夹杂着一股死亡的味道。 裴相乃三朝元老,在他心中,凉国高于一切。跪得直挺挺地腰板慢慢弯曲,不卑不亢地说出了那几个字。 “沈晨沈将军。” 声音不大,却让宽广的议政殿人人可闻。 “好!好!好!” 接连三声好字,足可见萧继已然气得七窍生烟。 “朕竟不知裴相何时做了他沈家臣子!” 一摆龙袍,他厉声宣布:“来人!将裴相拖出去,斩了!裴府众人,连坐之罪!” “陛下……”裴相声音欲泣,“老臣都是为了凉国啊!” 其余老臣也都纷纷求情,头上乌纱重重点上光洁的汉白玉砖:“肯请陛下三思啊!”直将一片纯白中点了星星殷红。 萧继恍若未闻,冷酷转身:“来人!动手!” 一旁侍卫连忙上前,正欲将裴相拖出议政殿,此时,却从议政殿门口传出一道森冷霸气的声音。 “谁敢!” 众人闻声转头,只见从大开的议政殿朱红雕花长门口缓缓现出一道身影。 青衣长衫,锋锐英挺。 倾世容颜,寒若冰霜。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哆哆嗦嗦跪下,照理来说,擅闯议政殿者死罪,可是……他不敢拦他。 所有人……都不敢拦他。 沈晨就那么站在议政殿门口,背后是如血的残阳。 他随意地扫过跪在地上的众大臣,既而将视线移到那阶上之人,眉宇凛冽。 一片死寂之中,他浅浅勾唇:“陛下方才说什么?本将没有听清。” 云淡风轻,狂妄之至。 萧继面色死白,猛地扶住身后龙椅,却仍忍不住双腿轻颤。 他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