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温热的风穿过竹林,带着一股水气和好闻的竹叶味道,经过蜀中炽热阳光的烘焙之后,带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个味道名曰夏天。
这种感觉,真是古今一般同。李南依稀记得,当他还是个熊孩子的时候,每天看完一点半开始播放的《西游记,然后踩着拖鞋出门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也是这么一股味道。
热烈,温润且带着一股青草和树叶的香气。
不同的地方味道是不同的,李南很早就发现了。
比如他回到家里,就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就萦绕在鼻尖,而造访别人家里,打开门之后又有另一种味道传来,当时他就觉得很奇怪。
结果等到他长大了,开始在全国各地甚至世界飞来飞去之后,这股感觉就更明显了。
城市是有自己本身味道的。
北方的城市带着一股凛冽脆爽的味道,如同过了水的面条,南方的城市则带着一股软糯黏人之感,如同番薯糖水和嘉兴肉粽,彩云之南等地带着鲜花的味道。
而他的故乡蜀中,则总有一种类似黄桷树的味道,萦绕在他鼻尖。
深深地吸了一口来自千年前的空气,李南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识。
对于一个充满憧憬的年轻人来说,周围是没有生活的,真正的生活总是在别处,就如他此刻生活在唐朝一样,虽然身在眉县,但是他依然想象着长安的人是如何在满城的槐树下乘凉,吃冷淘顺便玩叶子戏的,想象着长安的人如何在入夜之后去东市西市买东西,嬉笑,然后回家乘凉看星星。
就像他幼时想象着其他地方的人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天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一样。
此时刚过正午时分,只有蝉在叫,李南所住的竹楼洞开着,里面却寂静无声。药娘如同一只极度放松的小猫一样,舒展着睡在地上的竹榻上,原本小小的一只,此刻身子拉伸得极长,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跟猫一样,也是液体构成。
药娘睡得极沉,连往日晚上轻微带着点点可爱的鼾声都没了,只有一丝不知不觉的口涎,晶亮地拖在她的嘴畔,似还冒着热气。
楼外的热气经过竹林的降温,一起膨胀席卷进入屋中,穿过了整个大堂,吹得支撑窗户的竹竿微微作响。
这里可是一楼,自己也没有叉杆掉下去砸到路过的金莲或者西门大官人,看着撑起的竹竿,李南依靠在门框上,心中有些好笑的想着。
接着李南轻手轻脚地走出大堂,站在竹楼的屋檐下,看着庄园外的一切。
自从南音女团变成南音商队之后,庄园里顿时变得安静起来,因为此时并没有什么需要耕种的地,沙弥尼们也被李南放回去学经文去了。而李南又不是黑心资本家,给那帮到观的妇孺定的作息时间是996,中午正是休息时间。
此时庄园尚未建成,妇孺们除了帮工匠们打下手,每天定期打扫一次竹楼以外,也没有什么事情,此刻他们吃了午饭,都在午睡小憩。
飞飞也不知道躲到那颗树上睡觉去了,因为他从小在山里长大,这个俊美得不似男人的少年喜欢一个人呆在山林中。仿佛一头油光水滑的碧色猞猁一般,放到林子里撒手就没,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角落瞪着大眼睛盯着你。
事实上,自从李南给他下了看守竹楼的命令之后,好几次李南半夜被蚊子咬的睡不着起来喝水,就看到窗外的树上瞪着两只眼睛的飞飞,吓得李南睡意全无。
李南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一只猫头鹰,来给自己送入学通知的。
李南环顾四周,此时的南音庄园,简直跟几天之前的喧闹完全不一样,除了蝉声以外没有任何动静。
唐人本来一日两食,但是习惯了一日三餐的李南,给做工的木匠们都是提供午餐的,刚刚吃了午饭的他们,此刻正在远处的溪边劳作。
庄园里已经有三栋竹楼拔地而起了,他们正在修建第四栋。
站累了的李南,此时坐在吊脚楼屋檐下的木地板上,身后靠着不算冰凉的竹子,阳光映照着竹楼的影子投射在面前,他躲在阴影中,看着远处劳作的匠人和外面的景色,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建好。
此刻的南音山庄,远不是李南设想的美好庄园,还是如同一个工地一般,地里长着杂草,各种材料堆积在西南角,看着一片荒芜。
只有远处的匠人挥舞着工具,虽然李南看不太清,但也能想象出此刻匠人们挥汗如雨,汗水把他们砍下的竹料都浸润了的场景。
好在李南背后的山上有一条不小的小溪,就在工人取竹处不远,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此刻他们正在池塘附近清洗打磨竹子。
池水在烈日下刺眼地反光,匠人们赤裸着上身,大多只穿着一条鼻犊裤,古铜色的肌肤在发白的阳光中有些刺眼。
真好啊,看着远方劳作的场景,李南不由得的感叹了一声。
虽然李南依然在为千奇禅师尚未到来的报复彻夜难眠,但是看到这祥和安静的场面,李南心头突然平静了下来。
离开成都府已经快一个月了,李南闭门不出,谢绝了眉县人物的邀请,专心的打造着自己的庄园。
期间崔哲和牛凤鸣来过一次,带来了成都城最近流出的诗文,然后用不经意地口吻,告诉李南他们将被推荐出仕,牛凤鸣被任命为巴中县的录事,崔哲则被那位宗茂看中,准备前往长安,成为宗楚客的幕僚。
这对于他们这种只顶着一个高门名头的旁支子弟来说,已经算是很好的出路了,特别是崔哲,他还将前往长安呢。
虽然只是幕僚,但是对于他来说,是一条不算坏的出路。
哪怕是此时,阶级固化也很严重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还是少数,更多的士子还是选择现在郡县当一个副手然后转官,或者成为大人物的幕僚,然后徐徐图之。
大夫公卿者十九,白居易诗里说的就是这个情况。
科举太难水太深,自己又没有一个好爹,那么此时的寒门文人怎么办呢?那就是先去当大佬的幕僚,然后慢慢走上仕途,所以行卷之风盛行。
如何让大佬们知道自己呢?答案很简单,名气!有了名气大佬才愿意正眼看你,让你有一个面试的机会。
那么名气从哪里来呢?此时文人们选择的途经也很单一,那就是作诗!
唐人之爱诗,能做的好诗就可以直接授官的,为了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杀人的都有,可见唐人爱诗到了什么程度,不少闺阁少女,读某个人的诗都读出相思来了,所以这就是士子们疯狂作诗的原因。
做得好诗,有官有钱还有妹,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去学作诗嘛?
别说崔哲,李白、杜甫、李商隐、孟郊、高适……通过幕僚而得官的名单里面,后世语文课本上需要全篇背诵的大诗人的名字,就有长长一串。
他们都要通过作诗当幕僚求官,何况崔哲等人乎?李南甚至无不恶意的想,之所以唐诗几乎算是古诗的巅峰,宋人都感叹唐人将诗文都写尽了只好写词,跟这个制度怕是不无关系吧。
因为义送观云僧,随观音天女入中土,给两位士子带来了巨大的名声。再加上两位出身高门,手脚阔绰,又生得仪表堂堂,一副好风仪,再加上还能做得几句不错的诗,所以崔哲牛凤鸣两人理所应当地结束了游学生涯,开始了他们新的人生。
崔哲牛凤鸣是过来跟李南辞行的,三人在李南的竹楼里大醉了一场。回忆着一路上的点点滴滴,俱是感慨不已。
两人都为闯下如此大名声的李南就此隐居山中有些可惜,觉得以南兄之才,若是有心仕途,怕是远胜过他两人。
当时李南就呵呵大笑,说是南暂且无心于此,只想好好在蜀中耕读为乐,故此回到眉州之后闭门不出,之前眉县有士子来请,自己也是闭门谢客。
“南兄有子陵之志,愚等自是敬佩不已,只可惜南兄一身王佐之才,自此埋没山水之间矣。”喝大了的崔哲笑吟吟地说着,颇有些踌躇满志地意味。
“古人言少不入蜀,可谓诚不我欺。”李南自嘲地说着。
于是众皆大笑,频频举杯,再次做了一回长夜之饮。
就像他们曾经在山中无数个一起度过的夜晚那样。
送走了崔哲等人,南音庄园再次变得安静起来,药娘每天跟云纨嘉学着刺绣或者黏着李南,沙弥尼们依旧一边念经一边做事,匠人们卖力干活,妇孺们似乎除了奉上食物和打扫房间的时候,都不会出现在李南面前,似乎跟李南没有处于一个庄园内。
总的来说,一切地生活归于平静。
这才过了一个月,在成都府闯下不小名号的蜀人李南,此时似乎被人忘记了一般,自从拒绝了几次眉县的士子来请之后,再也没人关注这个偏僻山坳里面的小小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