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傍过者问行人,行全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问汉家山东二百州,千落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苗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城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阴雨湿声啾啾!”
这是东海晋家军北上攻城的第四十七日,将士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奋力抵抗,没了主帅的虎骑军早已四分五裂各自归家,仅有寥寥几位加入了御林卫队的行列,重新操起家伙抵御外敌,他们或许只是为了卖命换得一份良心的安宁,亦或许,他们只不过是在盲目地重复旧时的生活,祭奠自己保家卫国的一片热血。
城外血流成河,城内人心惶惶。而皇宫大殿仿佛世外桃源,丝竹阵阵,歌声绕耳。皇宫大殿外,民不聊生。皇帝宝座前,歌舞升平。
“爱妃,”殷祉明揽着初灵霄的细腰,虽是白日却早已醉眼迷离,或许他还沉浸在亲自将初顺敏溺死泓潭的悲痛中,亦或是,他早已被美酒佳人迷了心窍,荒废了朝政憔悴了身体,早已将当年的雄心壮志埋在了荷花池后的假山下。
“圣上”初灵霄软音细语,柔声轻笑,纤纤玉指握着翠玉酒壶柄,转眼又将殷祉明面前的纯金酒盏斟满:“圣上,这北疆的奶酒果然非比寻常,别喝上这么一整杯了,就算让臣妾闻上这么一会儿也要醉了。”
“云卿儿,”殷祉明笑道:“你今儿穿的这衣裳,真好看。”殿台下,细绸薄纱,流云水袖,舞女身姿妖娆和着琵琶曲翩翩起舞。
“谢圣上夸赞,”初灵霄含羞带笑却不敢对上殷祉明的那迷离的醉眼她生怕在那沉醉痴迷的眼中照见不属于自己的影子,她捻着金丝绣花的翠羽薄纱,脸上努力抿出那一对漂亮的梨危
“朕好久没见着尘儿了,你姐姐不像你,从来不爱红妆也从来不会似你这般温柔地服侍在朕的左右。”殷祉明端起酒盏,凝视着初灵霄绯红的脸儿,嘴角却仿佛勾起一丝苦笑。初灵霄心口一紧,殷祉明怕是真的醉了,醉得忘记那成了独臂的易水寒带回来的那顶染了血的银盔忘记了初顺敏行丧那日他悲痛的不能自已乒在那空空的棺椁前他唯一没有忘记的便是初顺敏当年初次以女装示人时穿的翠羽轻纱流仙裙。初灵霄抚过裙摆绣着的大朵合欢花,心里似乎要滴出了鲜血,却也只好忍下满心的酸楚强颜欢笑:“圣上这盏美酒先放一放罢,臣妾去御膳房端一份醒酒茶,喝了缓一缓再品酒也不迟。”
“不必了,你就在这儿陪着朕话,醒酒茶让下头人去备着,不必你事事亲力亲为。”殷祉明一仰头喝干了盏中的美酒,一丝丝酒液顺着嘴角滑下来落到了黑金绣龙的外袍上也毫不在意。初灵霄无奈,只好吩咐了下去,又给座前的乐师递了眼色,乐师们会意,撂下了琵琶换了竹笛和扬琴,奏起了更欢快的曲调。
城墙外,护城河前,神鹰将军段言昔日的副手孙安河已被晋家军逼至绝路。晋军营窜出一匹快马,马上人张弓搭箭,“嗖”地一声将一卷布帛投到了城墙垛前。孙安河皱眉展开,竟是封言辞恳切的劝降书。
“孙将军别来无恙啊,”城墙下的人笑眯眯道:“我家主公、惜才如命,孙将军何不思量一下这其中的利弊,早早投降,助我晋家军早日拿下这帝京呢。”
“投降?哈!”孙安河一愣,转而朗声大笑道:“我孙安河随虎骑军三位大将征战多年未曾吃过败仗,今个儿也算开了自己的眼界,投降是万万不可能的,想要打进这帝京城?先从大爷我的尸体上踩过去!”他擎起一块大石顺着城墙砸下去,底下便响起阵阵惨剑“兄弟们!我们虎骑军的好汉们!”他吼道:“当日北岭一战我没能保护好初将军,让各位兄弟失了主心骨,孙某向大家谢罪了!”他顿了顿,“今日里虽不得三位将军的指挥和领导,但我们虎骑军的男儿们,又怎能眼睁睁旁观着这一切!今日里郑某自请代将挂帅、请缨出征、保我社稷,护我南魏大都,万死不辞”四周一片应和叫好之声,孙安河把那劝降书向地上一砸“此战若败!郑某、以死谢罪告慰众将军!”
“虎骑军听令”
“杀”
一霎时风云突变,自际卷来滚滚黑云眨眼间吞噬了昏黄的空,乌云密布,风也逐渐急促了起来,愈刮愈猛,生生将血腥气极浓的沉闷空气扯出一个口子。
大殿内,水袖与花瓣齐飞,美酒豪饮忘忧烦。
“曹未,叫这些人下去罢,朕看乏了。”殷祉明歪在初灵霄臂弯里懒懒地道。
“是,圣上。”曹未毕恭毕敬地应道:“退下吧,赏银子”
“爱妃,陪朕去荷花池走走吧,朕想吹吹风。”殷祉明拉起初灵霄的手道。
“圣上去哪里,臣妾都跟着。”初灵霄一面应着,一面挽住殷祉明的手搀扶着这醉酒的皇帝。
出了后殿,正赶上乌云密布,阴风乍起,冷风掀起初灵霄披着的织锦大袖,她不禁打了个寒噤,有些委屈地将目光投向殷祉明,殷祉明,神色冷淡,仿佛瞬间成了一尊铁面的神佛。自后殿出来没几步便是桃源仙境般的后花园。此时虽是冷风阵阵,可浮着片片莲叶的池塘却平静的不见一丝涟漪,静的仿佛寒冥观后山深不可测的月潭。城外震的喊杀声远远地传过来,入耳却仿佛只是孩童嬉戏玩闹的声响。
“灵霄,你看着这潭水,看似平静,实际上不知多少弱肉强食和腥风血雨埋在这深潭之底。”“可是长姐,这潭水究竟有多深才瞒得住那些不堪之事呀。”
初灵霄竟然没由来地想起许多年前与初顺敏在月潭游玩时的场景,当时的她正直豆蔻年华,自幼一大家闺秀的规矩教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专门请了楼兰的舞娘研习舞蹈,年未及笄就声震帝京。初顺敏虽为长女,为助初勉坐稳亚相之位,不得不假扮男儿日夜习武钻研兵书,初灵霄在外也只得称她为长兄,那次月潭之行,是姐妹二人为数不多的几次出游的记忆。“这潭水要有多深,才藏得住那许多的悲惨啊。”初灵霄失了神回忆着,喃喃自语,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初顺敏到底过什么。“该死,我竟在为那个已经死聊贱人伤神。”
“朕活了这几十年,竟然是第一次这般心静地在这后花园吹风。”殷祉明笑道:“又到秋了。”
“圣上,秋季寒,早些回殿中歇息吧。”初灵霄劝道。
“当日萱贵嫔的事情,与你可有关系?”殷祉明并不回答她的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远处,看上去格外孤独。
“萱、萱贵嫔?”初灵霄措手不及:“圣上您忘了,臣妾早已查明,是梁氏在”她话了一半,便被殷祉明幽深眼眸子散出来的寒光生生吓得憋了回去。
“你不愿也罢。”殷祉明忽然笑了笑:“云卿儿,这么多年朕一直都宠着你,凡事都会先想到你,胡相三番五次提醒朕不要把后宫的影响带到前朝,可是朕怎么也不肯听,你朕是不是做错了?”
“圣上的决定什么时候都不会错的。”初灵霄不敢多言,心里暗暗地骂着那梁氏,也不知受刑前都乱了些什么话。
“那你为什么还是不会知足啊”殷祉明叹了口气,初灵霄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只好闭上了嘴巴。。
“要是初顺敏在这里,一定会忍不住她的暴脾气指着朕的鼻子骂的。”殷祉明仿佛又回到了刚刚喝多聊状态:“那么性子直的一个人被朕生生关在着深宫大院那么多年,一定会怨朕、怪朕的。”他眼眶微微泛红,脸上挂着初灵霄从来没有见过的伤感和悔恨。
“圣上,姐姐不会怪你的…”初灵霄一向伶牙俐齿,可是看见这样的情景她倒是失了话头,心里头又酸又疼,看着眼前她费尽心机才靠近才留住的男人一心只念着她那早已亡故的姐姐,她那些温柔动听的安慰的话,统统都憋回了心里,空气一时安静无比。
越来越阴沉了,城外震的喊杀声依旧气势不减。虎骑军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了,孙安河负了伤,从马上摔下来,被弟兄们抬到了城楼上边,依旧忍着伤痛计划着突围反攻。
“孙将军”城墙下某人一边喊道,一边伸手挽枪挑开一个南魏士兵,孙安河强撑着站起身向下看去,少年张扬的笑脸刺伤了他的眼睛和心,原来是当年初顺敏丧礼后,不满南魏皇帝对虎骑军安排后离军出走的连峥,连峥是他有一次打猎时捡回来的孩子,孙安河一直像对待亲弟弟一样对待他,谁知道这孩子竟然转身就投奔了东海侯,助贼叛国,助纣为虐。
“逆贼!”孙安河气得腹内翻腾,一口鲜血涌了出来,那一刹那他真想翻下城墙和这不争气的连峥同归于尽,可是想一想虎骑军只剩下他一名领将,若是他一时冲动去了结冤仇,自家的残兵败将必然当场化作一盘散沙,被敌人打到溃不成军。
“按理我该叫你一声大哥”连峥在城墙下喊道:“想必将军也不愿认我这弟弟了,”见孙安河并不理会他,他便补充道:“也罢,好歹也想一想这虎骑军的弟兄,南魏殷氏已是穷途末路了,何苦要他们给那皇帝陪葬”
“你背家叛国,合该自刎,有脸到老子这里堂而皇之地讲这些屁道理。”孙安河大怒,不顾正在流血的手臂和肩膀,提着刀便冲下城楼,开始了新一轮的厮杀。连峥毫不畏惧他汹汹的杀气,从容应敌,几个回合下来,孙安河早已筋疲力尽。泥土的潮湿气越来越重,混合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终于,连峥回手一个漂亮的“断魂斩”穿透了孙安河的左胸,鲜血涌上喉咙的那一刻,竟让孙安河怀念起草原春万物复苏的美好。
“送我回家吧。”孙安河呓语般吐出一句沾了血的话,眼神渐渐地散了。连峥脸上年少轻狂的笑意逐渐褪去,化成苦笑:家?哪里还有家呢。
南魏兵的最后一道防线随着主帅的死去而无可挽回地溃散,连峥收起刚刚怅然若失的苦笑,又带上了他少年玩世不恭的笑,作为晋家军的先锋破城而入,晋家军的火红的大旗转眼间换下了明黄色的“魏”。
没有家了,没有国了,少年从披上铠甲将枪尖刺进他曾经的大哥喉咙的一瞬间,也不在是少年了。
“杀魏帝!杀毒后!”晋家军为首,各路而来的受欺压的好汉也举起刀剑,霍霍向宁华大殿冲去。
这是初灵霄第一次爬上钟隐台,钟隐台再者皇城矗立了不知几百年,也不知是谁所建,据南魏的开国先祖进入皇城时它就已经屹立不倒了近百年。历代帝王登基前都要随太师登上钟隐台,站在这帝京中央的最高点,环顾他的一片江山。而妃子登台更是史无前例,这南魏将灭,宠妃与末路的君王同登这钟隐台,实在讽刺、可笑。
“圣上”初灵霄站在台顶,十分恐惧地望着脚下近百层的楼台,殷祉明站在围栏边,凭栏远眺,区区帝京已是硝烟弥漫更何况这各处遭受强取豪夺、山贼起义的七州十九郡。
无力感一瞬间攫住了这君王早已冰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