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精其人乃诗书之家河间尹氏一庶子年纪与杨绪冉相仿,几年前毓秀台论礼后扬名天下扬的非是才学之名而是被明城县君骂吐血之名。毓秀台后,尹精名声一落千丈,在族中也不比从前至此对杨缱怀恨在心提起杨家人便咬牙切齿。
他本就是狭隘性子,受家族培养却毫无感恩,对自己的庶出出身更是耿耿于怀认为自己明明处处比人强却碍于此而不得不矮那些嫡出兄弟一头天长日久,偏执深入骨髓怀才不遇、上天不公之心日益高涨。
这种意难平在尹精听闻杨家庶子绪冉和谈有功、晋升鸿胪少卿后达到顶峰,大考后的琼林宴上居然说出了“杨伯风徇私徇情杨家子德不配位”之语,惊得整个承德殿都安静许久。
尹精的酒后狂言一字不落地传入了杨霖耳朵里然杨相公并未放在心上,他既身为百官之首,恶语已是听习惯了只要不闹出大风波单凭一个小小的榜眼还不足以让他“另眼相待”。谁曾想,正是这个不被放在眼里的榜眼,将杨缱一夜之间推上了风口浪尖。
将一份抄录自勤政殿的尹精的奏本递到下首的大儿子手中,信国公杨霖又听杨绪冉说了一遍那日牡丹园里发生之事。时隔数月,再提起那事,杨绪冉依然怒不可赦,虽然迄今为止无人敢向杨缱求证,一应真相都是推测而出,然在座的都知道,他们猜的大抵与真相所去不远能将杨缱逼得动手,定是楚王对她的冒犯已到了不得不反击的地步。
杨霖望向大儿子,后者一目三行地看完,只说了四字,“借刀杀人。”
杨绪南猛地拍桌而起,“我就知道!河间是他治下,尹氏是他的附庸,若不是他故意透露,尹精那厮怎知此事?!好一个楚王,拿准了咱们不敢将真相宣之于口,竟相逼至此!”
“楚王此举所图为何?”杨绪丰想不通,“难道就因阿离拒了他,他便要以此报复?那早干什么去了,当初为何不说,定要等到现在?”
多大仇多大恨,要一个女子背上这般严重的罪名?这已不是一句儿女私情可涵盖了,这可是以下犯上的大罪!轻则入狱,重则株连!
“还能为何?知道咱们要与燕亲王府议亲了呗。”小五恶狠狠地嘲讽。
“就算是报复阿离,那也是尹精之意,楚王还不至于拿此事来报复阿离。”杨绪冉压着怒意理智分析,“他自己最清楚当日发生了什么。倘若此事真是他授意、或是放任的,那想必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冲咱们家来的。刺杀当朝亲王,哈,可真敢说!”
杨绪丰立即明白过来,“是为了近日争执不下的宰辅人选一事?”
他们全家上一丈峰一住便是两个月,期间有人提议立代相公,原以为只要父亲回京,此事便会不了了之,谁知却又有人进言,曰三相公执宰政事多年,日理万机,劳累不堪,不如另添两位相公,五宰辅共事集贤阁,既能分摊压力、更好为皇上分忧,又可分而制衡,与朝局有利。
可惜魏帝对此始终不吐口,于是那些野心勃勃之人另谋他法,近来,对杨、苏、陆三位相公的攻讦陡然增多便是基于此,简直一场混战。
杨、苏、陆三位相公在位多年,位高权重,各有派别,三足鼎立,才使朝堂多年来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可自夺嫡势起,苏怀远一系明确倒向东宫,清曲池血夜后,陆鸿也彻底亮明立场支持五皇子季琤,这份平衡终于还是走向了岌岌可危的境地,惟剩一个明面上中立的杨霖。
世上无不透风之墙,若说燕亲王季英那日没有过府与杨家商议结亲,恐怕这场混战还会来的迟些,然此事终究是被透了出去,如今整个盛京上层人尽皆知两府要结秦晋之好谁结?当然是临安郡王与明城县君,燕亲王世子与杨家嫡女!
杨缱嫁给季景西意味着什么?季景西二月二祭典上可是顶替了太子亲耕的!而杨家如今又是个什么情况?世子杨绪尘已度生死劫,二子绪丰即将与大儒之女成亲,三子绪冉位列少卿且与苏祭酒之女定亲,幺子年纪轻轻便接手宗务,将整个族内打理的井井有条……更莫说还有一个曾被御史大夫徐翰亲口认定的“国宝”杨缱。
此中兴之象啊。
尹精就是一把刀,一把戳开了两府意图绕开各方先将亲事定下的刀,一把阻挠季景西上位、杨家更进一步的刀!
归根结底,还是党争。
季珏真的敢明目张胆地示意尹精开罪杨缱吗?恐怕他也只是借着尹精对杨缱、对杨家人的妒恨,“不经意”地推了一把而已。一旦有人开了头,自有无数人前赴后继落井下石。
“树大招风。”杨霖悠悠叹了一声。
“尹精不足为虑,不过博人眼球,皇上不会真凭一份参本定阿离之罪。但是,”他话锋一转,厉声道,“我信国公府嫡女,也不是任人置喙的!”
兄弟几个纷纷起身应命。杨绪尘开口,“此事儿子来办吧,父亲还是专心应付勤政殿那边,近来情势不稳,您万事小心。”
杨霖点头。
“阿离呢?可还好?”他问。
“尚可。”
尹精参本一出,杨缱便被暂时免了职,不仅国子监不用再去,南苑书房的授课也被暂缓,如今正赋闲在家。起先她也气的不轻,但没多久便冷静了,索性借着闲暇正大光明地与某人谈情说爱。
最清楚自家妹妹情况的尘世子没敢对自家老父亲说太多,怕他老人家心塞。
那么,被参“以下犯上”的明城县君这会又在做什么呢?
她在逛街。
作为弘农杨氏的嫡女,杨缱是绝不缺银钱花销的。可今日不同,她有幸享受了一把只管买买买而身后有人负责掏银子的待遇。
“这一套,还有这一套,以及方才挑的几样,都要了。”杨缱指着面前的两套翡翠头面对掌柜道,“有几样稍稍改一改样式,把步摇上的金珠子去了,改为南海东珠,这枚暖玉的络子药换成银线的……”
待交代完,掌柜的退出了厢房,杨缱回头,发现季景西已等得睡着了。
“……醒醒。”杨缱无语地摇醒他。
后者迷迷瞪瞪地醒过来,眨了好几下眼才回神,“挑完了?”
“完了。”杨缱斟了杯茶给他,“接下来去庆祥布庄吧?听说新到了一批冰绡,染色极好,买来做帕子挺好的。”
季景西瞥向身后无风无霜脚边堆成小山的“战果”,“还、还挑啊?”
杨缱挑眉,“何意?”
“没有,买!”临安郡王顿时激灵精神了,一个翻身坐起来,“看不出啊,我们阿离何时也对这些如数家珍了?还以为你只关注古籍笔墨一类的……”
杨缱慢条斯理地看他一眼,“古籍笔墨,我看得上眼的,你买不起。”
季景西:“……”
竟无法反驳。
今日他难得清闲,怕心上人在家中闷坏,特意拉人出来散心。两人想了半晌不知做什么,索性就在城中闲逛。
要说杨缱也不缺什么,她的一应用度皆有定送,然而逛街的乐趣却不同,大到珠宝古玩,小到街边廉价的小玩意,图的就是个乐子,更别说这些还都不用自己掏银子,更快乐了。
如今上至勤政殿,下到平民百姓,谁人都知燕亲王府临安郡王回心转意看上了明城县君,两家正寻日子打算交换庚帖,季景西与杨缱于是便没了躲藏避嫌的必要,索性正大光明同行。
两人上次闲逛盛京城,还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某次灯会,中间发生了太多事,以至回想起来,竟生出些许恍若隔世之感,不仅他们自己觉得新鲜,一路行来,也惊掉了许多双眼睛都是看着景小王爷长大的,哪个见过昔日的盛京鬼见愁这般乖巧地陪女子游于市?陪的还是以严肃、端方著称的杨家嫡女?怕不是瞎了……
要说明城县君也是心大,都被参以下犯上了,居然还与人有说有笑地闲逛……难道那参本根本对她构不成威胁?若如此,岂非那参本是信口胡说?还是此事另有转机?
“转机不转机的,我是不知。”庆祥布庄里,杨缱随手翻着布样,“不过想来上面没有问罪于我,大概也是因为今上也认为那都是无稽之谈吧。”
他们在布庄里偶遇了袁铮与八公主季君雅,两人倒不是同她与季景西一般闲来无事,此番出行,实是八公主主动求来的。想让袁铮开窍主动约女儿家出来玩?下辈子吧,这不一来便与季景西一道躲角落偷闲去了?
“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说什么的都有,宫里更是闲言碎语极多,我还以为……”季君雅尴尬地笑了笑,“明城你能这般看得开,甚好。”
杨缱讶异,“八公主不信那些流言?”
“嗯。”季君雅红着脸点头,说话柔柔轻轻的,“县君与袁世子乃至交,袁世子的朋友,我自是信的。”
哇哦。
杨缱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又看了看角落里百无聊赖地与季景西排排坐晒太阳的袁铮,“我从未见过铮哥儿对哪个女子这般耐心,八公主有福了。”
季君雅忍不住也看了眼袁铮,抿唇轻轻笑起来。
“不过明城你还是小心些,”她话锋一转,提醒道,“我今日出来时,在宫门口遇上了七哥,与他同行的还有那位榜眼,两人似是刚面过圣。”
杨缱手上动作顿了顿,“多谢。”
两人分别选了几样布料,招呼那两个晒太阳的付了账,四人并行出门,见天色不早,便同去醉云阁用午膳。季景西早早订了席面,掌柜的将四人迎上二楼厢房,等菜期间,八公主去稍作梳妆,三人则聊起了参本一事。
“重安兄他们打算如何应对?”袁铮问,“可有我帮得上的?”
他奉季景西之命赶赴漠北,替靖阳在军中坐镇了几日,待对方返回后才径行回京,一回来便接了兵部的新差事。新差事极为清闲,看似位高,实则毫无实权,勤政殿明摆着在架空他们镇北王府,镇北王袁穆碍于自家初初回京根基不稳,不得已暂忍下了这口气。
他自身都甚是尴尬艰难,杨缱哪还会拖他下水,当即摆手,“没事,我父兄他们说尚能应付。”
袁铮瞥见季景西从头至尾面不改色,便放了大半心,“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哪用得到你。”季景西头也不抬地接话。
袁正顿时朗声大笑,“我就知你有章程。”
季景西漫不经心地给杨缱剥瓜子,“没有什么章程,没必要,太把他当回事,那是在给他脸。”
“人急了可什么都做得出来,切莫轻敌。”袁铮不赞同,“没能将三公主迎回来,老七已是惹恼了皇上,也累得自个儿名声大跌,年前那个淮北道总兵强占良田一案听说也快有结果了,若不出所料,他又要损一员将。再加上你们又要议亲……我怕他一急之下,不择手段。”
三公主季君仪最终还是死在了嫁往北戎的路上,袁铮和无霜一前一后日夜兼程,可惜仍是没赶上,寻到人时,尸身都凉透了。她死于北戎人的刺杀,死相极其惨烈,戎人甚至割了她的皮肉挂于边境军先锋旗上,靖阳在赶赴一丈峰前两军刚刚大干了一场,虽胜,可这份耻辱,还是像一记重重的巴掌打在了大魏脸上。
戎人的做法大大激怒了靖阳,她亲自上阵斩下敌首,夺回了三公主的那部分尸身,事后体面地为她做了收敛。季珏将棺椁迎回京中,魏帝为三公主风光大葬,亲拟谥号,封其一品公主,也提了三公主母妃的位分,算是全了季君仪的身后体面。
提到逝者,三人皆沉默下来。
杀勒古,无论对于魏帝还是季景西、杨缱来说都乃大快人心之举,可到底,为这件事付出代价的只有三公主季君仪。但凡提及此事,三人皆有愧疚,杨缱愧在当初未能及时察觉三公主的求救之意,景西愧在曾说要保她却未保下,袁铮则愧于自己来迟一步。
可事实上该对三公主之死负责的人,除了漠视女儿安危的老皇帝,还要算上拿送她出嫁当做功绩一桩的季珏。
八公主回来时,看到在座三人皆一脸郁色,一时有些踟蹰,直到袁铮抬头看过来才回神,急忙开口道,“外面好像有些不对劲,那河间尹精带着京兆一行往这边来了,似是来者不善……”
话音刚落,厢房门被大力拉开,一群人蜂拥而入,为首的尹精在瞧见杨缱时眼睛一亮,高喝道,“刺杀亲王疑犯在此,给我拿下!”
袁铮倏地起身,第一时间挡在了最前。
尹精喝完,身后的兵卒却踌躇不前,新上任不久的京兆尹曹仕杰慌张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擦着汗连连告罪,“误会,误会,此处哪有什么什么嫌犯……”
“曹大人!”尹精打断他,“在下奉命前来缉人,曹大人作为京兆尹,可是想当着尹某的面媚上欺下?”
曹仕杰:我欺你妈!!
“小尹大人也知何为上何为下?”京兆尹维持着崩裂的笑容咬牙切齿,“见到贵人,小尹大人该做什么,不用曹某提醒吧?”
说完,他当先躬身赔礼,“下官曹仕杰,见过王爷、公主、袁世子、明城县君。”
有曹仕杰带头,身后一应兵卒面面相觑片刻,齐齐跟着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