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春意浓宜出行。
熹微晨光之中,一辆马车低调地从城门驶出,赶车的小厮困顿地揉着眼睛,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少主咱们是不是出来的太早了?”
城门方开一车一马,一主一仆,孤孤单单,凄凄凉凉……关键是这个时辰,定无人相送。
太惨了。
明知他话里有话马车里闭眼小憩的青年却仍一本正经答“不早,日落前需得赶到凤凰镇落脚。今夜有雨不易露宿。”
小厮唉声叹气“此一去必要大半年之久您都没向友人道别呢。”
“不必。”青年沉玉般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出来清醒又冷冽。
可旁人未必这么觉得啊。小厮惋惜地嘟囔“今儿是那位县君的大日子呢……”
车里人沉默片刻语气淡淡,“她不是那等在意凡俗礼节之人。”
小厮咧咧嘴,驱赶着马儿走上官道极目远眺长亭渐渐进入视线。待认真看了几眼小厮面上忽然一乐,“咦,少主,还真有人相送啊。”
……
长亭前,锦衣华服的小少年严肃挺拔地站在阶上,脚边放着行囊,手上抱着一方木匣,目光落在逐渐驰来的马车上。他已经在此站了一个通宵,眼看着要等的人终于出现,精神一震。
马车在长亭前停下,车帘掀开,白衣赛雪的身影显露。小少年下意识绷直了腰,在对方波澜不惊的视线内抬步迎了上去。
“国师大人安好。”少年在马车前站定,将手中的木匣递出去,“小子奉命在此等候,将此物转交于您,愿您此去一路平安。”
白衣青年下了车,定定打量他几眼,接过木匣,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方墨血玉的小印。走笔游龙的一“缱”字,每一寸铁画银钩的笔锋都分外熟悉,毫无疑问此字出自那位天纵之才他的小叔叔温解意之手。
沉默地又看了几眼章印,他合上木匣,抬眸,语气极为肯定,“你姓王。”
小少年愣了愣,想到眼前这位是温家少主,心中的惊讶转为淡定,“小子名曰王睿,明城县君乃睿的表姐。”
“她让你来的?”温子青平静道。
子归以为他误会自家姐姐轻待,试图解释,“今日是家姐以代夫子身份讲学的第一日,实在无法脱身,还请您莫怪。她言此前已与您道过别,不来相送也无妨……”
赶车的小厮听到这里,讶异地抬头果真县君与自家少主心有灵犀,居然连这都想到一起了。
想到方才刚说过类似的话,温子青嘴角微微上扬,“嗯。”
王睿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尖,目光下意识落在对方身后,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一车一马一仆从,诧异,“大人这般……是否太过轻车简从了?”
温少主摇摇头,“足矣。”
他的目光从小少年脸上移到了他背上的行囊,眉目轻蹙,后者顿时局促起来,尴尬开口,“睿听闻国师大人要去漠北,可否带上睿?我从小长在北境府,很是熟悉那边,国师想必用得上。我听姐姐说了……有我陪同,您想说服家中长辈回京,想来会更容易些……”
他越说越小声,在温子青严厉的目光里越发无所遁形。
“她可知你这般自作主张?”温子青冷冷发问。
子归摇头,“睿只是想为姐姐分忧……她定不赞同我回去,但她在为我打算,睿何尝不想她别太累?国师大人,不,温少主,子青哥哥,”他抬起头,无比期盼地望过去,“看在姐姐的份上,带上我吧,我能帮您,绝不会给您添麻烦!”
“不行。”温子青想都不想便拒绝,“她曾言,已为你寻良师,不日便要入军营。你是在枉费她的苦心。”
“军营何时都能去,可漠北遥远,再回不知何年何月!”小少年急,“大人,我……”
“你该回了。”温子青打断他。
“可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温子青已转身上车。随着一声“走”,马车再次动起来,子归慌张不已,想追赶,然而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只觉肩上一痛,身体忽然不受控地僵住。
对方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径直走了,小少年瞪大眼睛,眼看马车越走越远,逐渐化为官道远处的一粒零星黑点,碍于动弹不得,心中期望渐渐下沉,最后只能委屈地耷拉下嘴角。
是谁说这有用的?
谁说国师不会拒绝任何对姐姐好的提议来着?
冉哥你个大骗子!
……
“阿嚏!”
杨绪冉揉了揉鼻子。
“嘘”旁边人警告地睨他一眼,低若蚊蝇的气声里带着责备,“小声点!别被发现了!”
杨绪冉没好气地翻白眼,刚想说什么,鼻子一痒,又一个喷嚏。
“嗨呀杨绪冉你有完没完!”红衣青年气得想打人,顾忌着自己正藏头藏尾地躲在花丛里,强忍着没发作。
“我又不是故意的!”杨三公子的声音隔着锦帕瓮声瓮气地传出来,“谁让你选的这破地方。”
季景西警告地瞪过来。
……好好好,你赢。
杨绪冉哭笑不得地拱手认输,顺带默默唾弃了一把自己的冲动。
他就不该不小心瞧见这个人!这下好了,对方为了不暴露自己,干脆拖了他下水,不准随便现身也就罢了,还要像个白痴一起蹲在一大丛不知是哪个夫子种下的花里,傻兮兮地“窥视”自己每日都能见到的妹妹。
他为了今日,早早便向上峰告了假,如今看来,怕是要浪费了。
“表哥,咱们为何要偷偷摸摸的,磊落点不行吗?”同样蹲在花丛里的“三人组”之一苏三小姐此时还没搞清楚状况,她完全是被牵连的“尘世子就光明正大露面了啊。”
她看向不远处的信国公府世子,对方和他们前后脚到达这里,比起三人的狼狈,人家就敢直接寻了一处空位,大大方方地坐下来旁听。
此处距离杨缱授课之处只隔了一泊月湖,今日天气晴好,山长特意着人收拾了知春小筑用以这堂书法课,从他们藏身之处望过去,能将整个小筑一览无遗,眼力好如杨绪尘,甚至还能瞧见里面每个人纸上写的字。
杨缱今日看起来格外庄重,广袖翩然,长裙曳地,外罩南苑书房夫子特有的水墨山水羽纱,样式稍作修改,既不失原有风格,又符合其女子身份,乌发整洁利落地绾起,以金玉环钿为点缀,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妆容大方而持重,严肃起来,几乎要让人忘了她的年纪。
用出门之前杨霖的话说,像个大人了。
“废话,能一样吗?”季景西没好气地撇嘴,压低了声答话,“杨绪尘是她兄长,当然能正大光明旁听!”
我也是她兄长啊……杨绪冉欲哭无泪。周遭这些花搞得他鼻子非常不舒服,季景西又不准他打喷嚏,可以说忍得很辛苦了。
苏夜还是一脸的状况外,“杨绪尘可以旁听,表哥你为何就得躲着?”
不忍看她这么懵逼,杨绪冉好心解惑,“因为阿离不准他来。”
苏夜:“……”
“闭嘴。”真相被无情戳穿,景小王爷恼羞成怒。
他当然也想正大光明地当个旁听者……这可是他家阿离足以被载入史册的一幕!若能亲眼见证,这辈子都值了好吗!
南苑已经几百年没有过如此年轻的夫子了,能以及笄之龄跻身大家,甚至得以受南苑书房之邀而为人师,单凭杨缱一人,弘农杨氏就算明天就落魄,也可凭此在文人士子中扬名三代而不愁!
可惜杨缱不准他露面……
为何只有他被特殊待遇了?
好不甘心。
“……等等,阿离到老九身边去做什么?这个臭小子居然能得她亲自执笔解惑?!小爷我都不没这待遇!”季景西目瞪口呆地盯着对面小筑里纤细的身影,眼看她认真俯身纠正九皇子,气得整个人都要按捺不住,“臭小子皮痒了是吧!”
“冷静,有话好说!”杨绪冉和苏夜一左一右拉住对方的胳膊,生怕他就这么冲过去,“那是你堂弟!亲的!”
“放开我!”季景西挣扎。
“不行。”杨绪冉干脆施了巧劲将人压得死死的,“我可告诉你季景西,今日对阿离来说很重要,若是因为你而生出任何乱子,小心我以下犯上!”
“就是就是,表哥你理智点!”苏夜也开口,“你这样,阿离会生气的。”
大抵是被这句话震住,季景西身子一僵,不动了。
两人顿时松了口气,苏夜揉着酸软的胳膊撇嘴,“我大概明白阿离不准你来的原因了……表哥你真是幼稚。”
杨绪冉不说话,却显然很赞同。
季景西很想反驳,看到两人的神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索性撩了衣摆席地而坐,“行,不现身,不露面,不惹事,小爷我今儿就在这安安静静等她,成了吧?满意了?只要她开心,本世子等多久都行。”
苏杨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突然觉得这话听着有些不得劲。杨绪冉尴尬地望天,苏夜则抿着唇看过去,目光触及眼前人微垂的眼眸时,心软了。
她能看出季景西的不高兴,设身处地想一想,是她的话也不会高兴到哪。如此重要的时刻,心上人却不愿与他共享荣光,想必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失落的。
“算了。”苏夜豁出去般站起身,在两人骤然惊慌的目光里一把抓住季景西的手腕,“哥,咱们过去。”
“做什么?”季景西下意识看了一眼湖对面,发现杨缱正背对他们,赶忙把人扯下来,“会被发现的,别闹。”
“发现又如何?不过一堂课,还听不得看不得了?”苏夜憋气,“长这么大我都没见你委屈过自己,凭什么她杨缱就能让你伏低做小?季景西你给我起来!”
她试图把人拉起来,可男女气力上有着天然差距,不仅人没拉起来,反倒是被季景西重新拽了回去。前一刻还坐不住的人,这会反倒冷静了,“别胡闹。”
“我没闹!你本就能堂堂正正坐到那边去。”苏夜生气。她在是杨缱的好友之前先是季景西的表妹,于情于理她这次都想站自家兄长。
季景西沉默地与她对视片刻,蓦地笑起来,“怎么了这是,多大事啊,还掉金豆子?”
他越是洒脱坦荡,苏夜越是鼻酸,一旁的杨绪冉更是浑身不自在。
她哽着嗓,“你说呢。”
脑袋冷不防被人揉了两下,苏夜对上眼前的红衣青年,“我到那边去做什么?听夫子授课很无聊,对方是杨缱就更无聊了。再说了,她也会不自在。”
“她她她,你就知道为她!”苏夜好气,“你什么身份的人,为她躲在这破地方委屈自己,就为她一句话?”
“是啊。”季景西坦然。
苏夜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这没什么委屈,小夜。”他平静启口,一字一句落地成铁,砸得苏夜动弹不得,“我什么身份不重要,我心悦她,愿意听她的,这重要。她说我若在,会让她分心,所以我们就安静地待在这儿,不去扰她。懂了吗?”
少女红着眼圈不语。
“嗯?”季景西扬眉。
双唇微微翕动,苏夜半晌才闷声开口,“她今日之后就要扬名天下,你不想同她一起见证吗?”
“想啊。”季景西好笑,“可我不是已经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