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邻近城邑的地方,农田都较远郊的肥沃一些。这个现象同许多因素有关,其中一个便是接近城市的农村更能获得充分的粪便作为美田的肥料,所谓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在早春的农地里,大量干粪被天依等人用筛网均匀地撒平到耕地上。有些不匀的地方,农人们还用耙子耙了耙。一天活干下来,整个高陵外的林野间全铺着一层棕色的粪衣,夕阳一照,真是美极了。
“真是美极了。”天依用手锤着自己弓了甚久的腰,看着满目金灿灿的粪田,其中许多都是她们劳动的成果。
“我这想起来从前咱们操场的草地了。”阿绫拄着耙,同她闲说,“有一天我不正在跑步么?发现中间草地上没人踢球,网也撤了。往近处一看,才知道,草地在用有机肥上粪呢,都是那种结成的一块一块的小块。”
“你先前也跟我说过。一开始我还感觉有些膈应撒过粪的地方,人再在上面踢球,怪不怪?但是后来就想开了。现在更是想开了,咱们吃的用的全是粪里面来的。”天依慨叹道,“万物都是宝啊。”
周围的农人听不懂她们海国的奇腔怪调,便各自忙活结算一天劳动的事。该算的算完了,大家归家歇息,预备明天继续。
回到村里,天依和阿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日头里沾的粪刮一刮、洗一洗。这些物事主要集中在袖子和裾摆的位置,所沾的不多。天依从井里打来一盆水,从柴堆边上搞来一块刮板,和阿绫沾着水刮粪。
正当她们刮到一半的时候,杨乌来到院中,还呼来了两个妇女,称帮夫人净衣,不过也被乐正绫直言谢绝了。
“敝村是这样,一到早春难免臭气熏天。二位夫人身衣布衣,跟我们这些田间男妇一块为粪事,也实不容易。”杨乌蹙着眉头,“这要是传出去,别人也会议论敝村招待不周呀。”
“什么招待不周呀!”阿绫笑道,“嘴上说招待不周,其实说是这么说,我要是村人,心底可是指望着这样招待呢。要是任何一个爵士、大夫、夫人到村里,都是吃几口粥、睡个床就能打发的事,那可多好。”
“是。”杨乌虽然感觉这话从一个夫人口中说出来,有些不符合她的身份,但是他还是这样附和道。
“以后不管我们还是所里的其他人,无论到你们这边还是到其他社,如果当地有公益院起来,他们就都在院里宿息,而且一定要给泉币,留凭证。如果没有的,就吃派饭,跟社员一块吃。”乐正绫说,“对了,两位族长近日同你还好么?”
杨乌有些难以启唇。不过未几,他还是向夫人禀言:
“比往时要好多了。”
阿绫点点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往时并不好。换句话说,他平时在村里同族长们说话是没什么人听的。
“现在好多了?”她又问道。
“自从社结起来以后,温老很抬爱我。其后族公听说了,也抬爱我。”杨乌简短地说。
“温老抬爱你,是这村里姓温的多属贫下之辈么?”
杨乌只是微妙地说可能是这样,未敢直接肯定。不过两人从他的话里已经可以整理出这个情况了。两位族公支持他,乃至把幼子送到院里抚养来表态,并不是一开始就支持的。此事的底色是一批几万钱的农业贷款,以及跟贷款绑在一起的霸陵方面的权威,然后她们所指定的制度对村中较贫的一些人家颇有倾重。刚好,这个优惠覆盖的人群同后迁入村的温氏的若干家庭之间有很大的重合度。争取了温氏大部分人的支持,此族的族长便只能转向他一位族公转向他,再加上自己族内也有几位姓杨的委员颇同他合得来的,杨氏的族公便也不得不转向他。
“这么说,你这一个月说话是颇有人听了。”乐正绫眯起眼睛,刮粪的动作也兴奋地快了一些,“春来的各项事务,都是你和几个委员倡议,然后借族长的势做起来的吧?”
“是。”杨乌说,“还得多谢他们两位。”
“要多谢他们,也要多谢你自己和委员们,也要多谢举荐你上来的人。今后几年,争取村里每亩地产的粮食能多一石,这是个力气活,要说很多话,劝很多人,做很多事。除了这些,你还要带社里跟官、商、侠、匪打交道,如果做好了,能带着大家的日子向前走,社里还要嘉奖你,给你颁荣誉,而且在诸社间办报纸,让乡间都知道你。你们村里有什么杰出的人,也能嘉奖他不论男女。”
“夫人,报纸是什么?”
“就是一种上面印着字,大家都能传阅的一种东西。我们想一个社可以印一百份,这样旁边社有什么新闻、有什么好的治田的法子、有什么奇人怪事、城里的物价、未来的天气,大家都知道,也好做动作。”
“听起来很便利,不过大家不识字,怎么办呢?”
“这公益院办起来不是白办的,还有一个功能,就是教人识字。之后农闲的时候,我们会派识字先生来,给小孩子教两种字,一种是音书,一种是汉地写的字。音书字数不多,就二十多个,就可以读尽我们说话的音。到时候报纸用这两种文字印,小孩子读了可以说给大人听嘛。”
“识字先生从哪里招呢?”
“这就是我们所的事了,你且可以放心。”阿绫把手上的板递回给天依,站起身来,“日后这个社还有很多事要依托这个公益院来达成,万一有了瘟疫都要靠它的。你们村里人得把这个院建设好,能解决一揽子问题。至于为什么要靠它,我们的意思究竟是怎么样的,等忙过了今年,如果这社能够办下去,你和其他几个村的委员来霸陵学习几天,我们开个班,总结一下经验,明确一下要走的路。”
杨乌谨受命,又和两位海国人长谈了些其他的事,譬如村里日防夜防维护治安的小队怎么组建,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训练。毕竟不管是社里的公共财产、农民的个人财产还是民主制度都需要一股强有力的力量来维护。武器问题好解决,朝廷不禁刀剑,是个人都能弄把刀,绑在木棍上就是矛。训练问题和士气问题解决起来倒是困难。阿绫目前想的最好的主意是联系万安和祁叔,请他们出山,作为合作社武装的教官,她平时如果有空也能教。不过这个训练是要换一个名头,内容也不能完全和部队里的重合,得用和平的包装把它打点起来。退一步说,日后万一以霸陵的借贷所为中心的合作社系统真的到了和旧势力决一死战的边缘,她必须保证合作社从这些和平的队伍中能立马动员出至少上千训练有素的劲卒来。
当然,这个远虑她们没有同杨乌交代。何况现在一切事情都处在起步阶段,难以说它的远景是怎么样的。
依绫二人又在村里住了一夜。公益院里的食物并不是天天都丰富的,譬如今晚的餐桌上便没有鸡蛋母鸡下蛋是需要时间的。为了弥补鸡蛋这一块的不足,贫户们准备的羊奶多了些,不过也就是一些。
这些是在天依和阿绫的接受范围内的。一粥一饭恒念物力维艰,在一亩地就产两石粮的情况下,很难要求这个村级福利单位能给老弱病残提供多全面的营养。就算没有荤食,光有蔬菜羊奶都是不错的了。就算人均三天吃一个鸡蛋变成十天吃一个鸡蛋,这个村里的小孩发育起来也能比此时其他的乡村茁壮,更接近一个健全的社会对少年儿童野蛮其体魄的要求。
在杨村住宿的第二天夜晚,天依躺在床上,看着屋梁,四周万籁俱寂,忽觉一股让人难以入睡的凉意渗透进来。侧过头去一看,阿绫的眼睛也正睁着。
“都睡不着。”天依挤出些笑意,但是并没保持多久。
“心里有人。”身边的人将手臂枕在脑后,“我在想……倘若我哥和言姐真的在这边,我们现在就睡在距离他们可能不到百里的地方……我的头靠在枕头上,就感觉脑袋跟他们相连了。”
“我也想的是这个。不过此事现在……着急也不好使。”天依低眉道,“问话发出去了,得下个月初才能收到回信。到那时,我们才好确定这边的这群游侠是不是他们。”
“如果是的话,我们就去和他们见面。可如果不是的话,我们怎么做?”阿绫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