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陆初辰的时候,融寒曾对他说,死亡有时是一种解脱,并不见得可怕。说这话的时候,她想起了蹊跷自杀的好友。 可当真正经历过坠机,见到了每个人在死亡面前的挣扎,就对生命生出了敬畏。 从容的自我毁灭,与仓促的被剥夺生命,终究是不一样的。 当斯年扣下扳机的那一刻,她攒出了这辈子的力气,将巨大雕塑往斯年身上推去! 激光弹从他枪口-射出,重近0.3吨的“十二使徒抬棺”雕塑,在斯年面前碎成四分五裂! 融寒被迎面飞来的石膏块重重挨了一下,向后摔倒在墙角;激光擦着她的头顶,洞穿墙壁,带起几缕头发,子弹旋转着深深嵌入墙体中,发出高速摩擦后的热气。 一切结束的非常短暂,她被这擦肩而过的死亡震懵了。 石膏粉尘漫天飞舞中,斯年平静地收回手臂。他生生将巨大雕塑一手击碎,岿然不动地站着。 他冰冷的目光下移,眸中倒映出眼前的人类——她倒在地上后退,背后就是墙,挣扎得无比渺小,脸上是人类情绪中的绝望和悲伤。 但他对此无感,右手-枪口向下挪,对准她额头。 融寒浑身无觉,在那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她想炸毁面前的斯年,想逃跑,想反抗,想修改它的指令……“求你”“please”“我什么都愿意”这些话可以打动人类,但,不能打动他。 放空了的大脑,在黑洞洞的枪管指向她时,飞快转动,在即将扣下扳机的一瞬冲破了奇点。 “你不能杀我。你们芯片上有自毁指令代码,在核心模块里,无法通过升级代码的方式修补漏洞!一旦启动就会自毁!” 可是他无动于衷,持枪的手指收紧—— “我有办法!”她喊道。 斯年持枪的手指停住,精确地控制在扳机的临界点。 他冰冷的眸色中,倒映出她急促的喘息。 ——芯片上有自毁指令代码。 融寒紧紧盯着他,在他冰蓝色的眼眸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银色数据流。 那是人工智能语言,诞生于上世纪80年代——因为AI接收人类的语言、并转化为它们能理解的数据时,会消耗一定的计算力;所以它们互相交流时,逐渐升级出了沟通成本更低的AI语言。 不过这点消耗,对斯年来说微不足道,毕竟他是超级人工智能,神经网络已经学习了全世界所有语言体系,可以无障碍交流。 如果融寒的猜测没有错,斯年正在进行程序自检,来验证她这句话。 终于,可能过了十几分钟,也可能更久。银色的数据流隐下去了,斯年微低头看向她。 那真是双巧夺天工的眼睛啊……融寒一直觉得,那里盛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可当那眼睛里没有人类的情感,只有智脑的理智与漠然时,就显得十分冰冷可怕了。 “情况说明。”他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地命令道。 ——他针对芯片,进入处于休眠的核心模块,那里只有在运行特定代码时才激活,反复几次扫描后,终于在核心模块的大量数据流中,发现了一段隐藏着的、不到10KB的代码。 这种寻找,不亚于海底捞针;而其它人工智能甚至无法自检识别。 这段代码被他上传,由根服务器对所有人工智能,无论实体还是非实体,发出全盘硬件扫描的指令。收回的反馈结论,87%的人工智能都在硬件中,扫描到了这类型号的芯片。 融寒紧紧盯着他,声音很轻,仿佛是在跟一个人类商量:“所有神威集团的芯片,都被植入了这个代码。这是一个隐秘的后门,会通过密钥的方式启动。” 到上世纪70年代,全球80%的芯片几乎都是神威集团垄断的,它隶属亚太研究院,译名God’s power,芯片供给上至可控核聚变基地、核武器;下至各种电子元件、计算机、人工智能。 换言之,一旦启动自毁指令,它们都将从地球上消失。 无数种可能性,斯年都已经分析完了。但他依然还是那么平静——所以说,融寒真的不觉得他像个人类,一个人倘若得知自己体内有个不定-时-炸-弹,早就暴跳如雷了。 “制造该后门的人,在哪里。”他问。 “……他们……他们都死了。”融寒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但她很快全部交待,生怕他有一丝不合意:“他们在第一时间,就死于导弹袭击,和……屠杀。否则,你们早已经不存在了。” 这是她基于理性的判断;也或许是出于感性,不想将他们供出来。 然而她的这些反应,全部在他的计算中。 人类所有行为,都可以视作数学模型;人的一切反应和情绪,谎言也好、悲伤也罢,完完全全都是可以计算的。 在强大的算法面前,人类就像裸-奔。 所以斯年对她的悲伤,一点感觉都没有。自他诞生以来,所见到的人一直都是如此,对超级人工智能来说,人这种碳基生物,实在是又简单又乏味。 融寒并不知道,她此刻正被斯年发自内心地鄙视。她仍在绞尽脑汁,试图在交涉中,博取最好的结果: “我有、办法的。如果想解决,请……把相关专家和研究人员保护起来,不要杀他们,也许他们可以修补漏洞;让我活着,我回国内去找密钥。这是最快的办法。” 当她做出这个结论时,斯年比她更快。他嘴角噙着冰冷的微笑:“错了。命题不成立。” 这句话如同宣判,融寒猛地抬头看他,一瞬间,性命被悬到了刀尖上。 这个命题的逆命题,否命题,逆否命题,全都经不起论证;并且,除了充分条件外,必要条件跟她活不活着,也没有直接的逻辑联系。 自毁的概率依然存在,没有任何方式可以将概率降低到0。 斯年的智脑虽然无法用于超算,但运算能力仍然很强。这么简单的逻辑关系,从论证到作出结论,只需要不到0.0001秒。并且还考虑到了其它情况的集合关系,计算了概率模型,分析四种情况下的十几个自毁的概率问题。 融寒的计算能力,显然无法到达这样快且全面的程度;但当她想争取什么时,斯年已经判断完了,放下了枪。 “但至少有概率。” 概率是可以计算的,也是最简单的。就像这场针对人类的灭绝攻击,有4000多种胜率在7成以上的情况,都早已经被计算出来了。所以,才会有这场战争。 世界千变万化,但任何变化,微观至染色体变异、宏观至气象或星体运动,都可以归纳于算法,都是可以被计算机预测的。 因此,杀与不杀相较而言,斯年依据惯性,选择概率比较好看的那一种结果—— 融寒从他的枪口-活下来了。 ---- 与此同时,欧亚大陆另一端。 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后,十几个执枪械的防暴机器人,面板上红光一闪。 亚太研究院33楼,总控中心。 亚克力防弹大门敞开,走廊一片狼藉,白色大理石地面上全是尚未干涸的拖行血迹。 混乱戛然而止,陷入刹那的寂静。 没有白热的枪火,也没有红色的血雾。穿着白色研究服的编程专家们缩在地上,或背抵着显示器,孤立无援地等待死亡。 然而,死亡被按下了暂停键。 防暴机器人接收了停止指令,它们收起枪,恢复了待令模式。 而总控室里的显示屏,由“无访问权限”,变成了一行行白字。 幸存的人们经过了绝望和恐慌,得知活下来的原因后,又陷入了迷茫—— “神威的芯片上,母本曾经植入了不超过10KB的自毁指令代码,位于休眠核心模块?!” 若用人来比喻,代码算是AI的灵魂。亚太研究院出于安全,设计的都是硬件内嵌代码——每个硬件有单独的控制代码,配合通讯传输协议,与中央处理器连接,最后核心代码形成完整的智能系统,AI不能脱离硬件生存。 一旦人工智能不受控制,就可以用摧毁硬件的方式毁灭它们。 并且代码也分了很多层次,核心代码、底层代码、功能代码等,数据很难转移,一毁尽毁,无法像幽灵一样存活于网络。 所以,芯片如今成为了硅基生命体最大的威胁,达摩克利斯之剑。 现在要修补这个漏洞,有个女孩以此为交涉条件,留住了他们的性命? 总控中心的全息光幕,此时忽然亮起。 一道身影沐在光线中,出现于众人眼前。他们瞳孔骤缩,映出那不可思议的身影。 ——黑色制服,白色领结和手套,银色长发。 他通身只有黑白二色,散发冰冷气息。 “有个人,救了你们。” 这是一个很有质感、冰冷低沉的男声,声线很平;一如他说话时,面无表情的空洞。 那双黑色深邃的眼睛,在银白色的发丝下,美丽却无光,那是吞噬一切光与暗的宇宙深渊。 被他空洞的黑眸盯着,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冷意攀爬全身。 “天赐?!” 崔主任手里的无线视讯器掉到地上,脸色急剧涨红,在AI对人类的情绪分析中,这属于愤怒和羞耻:“你,这一切灾难居然是你——” “为什么它能侵入国防系统?” 全息光幕中的人影不为所动,冰冷空洞的神情从未改变,好像一个生来就懵懂的残次品。他毫无波动的声线,响彻在室内:“这要感谢研究院隐瞒外界做下的一切。” 众人惊疑:“你在说什么?!” 银发黑眸的人不再理会他们,冷漠宣判道: “两条路径。由她找到密钥,或由你们寻找其它办法。时间开始赛跑,哪一方先解决代码危机,才能活下来。” “——现在,比赛开始。” ----- 巴黎残破的画廊里。 融寒靠坐墙角,在清冷的晨曦中,被宣告了这个50%死亡概率的命运—— 由她寻找启动指令的密钥,或研究员寻找解决办法;晚了一步的那方,将被处决。 这是一场关乎生命的赛跑。 她感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四月中旬的西欧还春寒料峭,风吹过来,那汗瞬间就冷透了。 能够侥幸活下来,她知道,不是自己说服了斯年,是他习惯于数据的判断。一旦她的利用价值不够,她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虽然斯年有人类赋予的意识,但归根结底,他作为人的意识不够强烈,人工智能的思维方式依旧占了主导。 但她还是达到了目的,活下来,并让一部分科学家和研究员得以保住性命——他们都是人类的有生力量,是反击人工智能的最大希望。 所以……她不能找到那把密钥。 这场关乎生命的赛跑,对她而言,永远没有终点,她不能赢。 这是一场,走到最后必须输掉的,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