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从不曾入梦。
临衍半梦半醒,忽听到房门响动之声,他听一人道:“……可有醒?”
此人是怀君。另一人道:“……先别跟他说。”
此人是承澜。
“前山后山之事,都且熬过这阵吧。”这声音听起来像许砚之。
他听到有人悄然靠近了他,然而他太过疲惫,既疲惫且心头辗转。这一辗转便又十分不想睁眼。
临衍假装深睡,直听众人依次退去后方才睁开眼。
他草草披了一件外套打开窗。被血洗过的天枢门没有旧址那般奢华壮美,建筑也多以青石为料,楼阁连栋,青砖黛瓦,简洁而又庄重。楼台后头的青黛色深影不再如童年记忆里那般遮天蔽日,最北端的剑阁亦不如师父在时恢弘。
他不知为何记起了些许童年的旧事,隐隐却又觉得这几分怀旧心思甚是不合时宜。
一抹天色疏朗无星,薄透云层系在世界的另一端飘飘摇摇。
那后山被血色洗过的绿竹林此刻已是生意盎然,鲜血早被埋入了数尺深的地下。他发了会儿呆,摸着黑找了灯笼又将纸面擦了擦,燃好的半只蜡烛被他小心翼翼地放进灯笼里。
临衍又沉思了片刻,索性抓过一件外套,披着星和月,提着一盏孤灯走出房门。
他想朝后山忍冬林去,转念一想,脚步不由自主又遥遥停在了碧湖的一头。
华灯渐兴,华灯千丈,明黄色灯火飘摇在青砖黛瓦之上,不用想也可知前山有多热闹。
此地孤月高悬,竹影仓皇交错,春寒已尽。一轮残月孤影投射在粼粼水光里,丝毫竟不觉得冷。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之后的三个字,他死活念不出来,一念便是满心生疼。
小屋中的灯火长明,孤灯曳曳,飘在湖上不上不下,不前不后,不生不死。
他远远望着,忽然想起了一些旁的事。
那是他入门的第八年,他同怀君往并州历练,二人在一个除夕的正午对着窗边闲思。
怀君要了一碗面条,他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楼下主人家一家人围坐在院中,男人劈柴,女人烧水,还有小丫头抓了木桶中的活鱼,满院子追着另一个丫头跑。
熙熙攘攘,烟火人间,一幅乐景被细细的窗棱分割成了若干块。
见他站在楼上,男主人便问道,尽听你说你师父,你师父是哪里人?
后来他遇见了许多事,桐州的雨天,并州大旱,崇州的风雪与熙熙江湖的人情,他却不知为何,始终记得这样一幅画面。
他将这些见闻一一讲给师娘听,师娘安安静静地听着,间或补充一句“若你师父在世,想必他也……”
方才他听怀君二人云里雾里在门口说了一阵,而后北诀闲不住,兴冲冲跑来将前山之惊天大事告知了怀君。
怀君匆匆离去,留了临衍胸前一块还没好全的伤与蛰伏的震撼。
他假装酣睡,实则内心早已瞠目结舌,几番辗转,千头万绪,终于没头没尾地凝结出这一句话却原来师父同越兰亭是旧识。
师父从不曾入梦。
原来临衍本在红尘之中,且被一把名为克明俊德的刀锋劈作了两端。一端是他,另一端是小寒山外的天地澄澈,芦苇飘摇,天地沙鸥与一个人的温度。
他却宁愿师父闯入他的酣梦之中,告诉他何为师道、人道与天道,何谓红尘千丈。
为何更漏尽时的袅袅浮香与他的一点罪恶,一点萌动的心思都如同隔了一层轻纱般的雾一般,不合时宜,亦不可为外人道。
石板上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将天地君亲的秩序摇得纷乱。
他忽一抬头,却见越兰亭由石板另一端遥遥行来。
她广袖长衫,袖口精致的云腾图样垂在地面上,一如他初见她时,她趴在窗子边上,衣衫挂在身上,皮肉凝结在骨头之上,一身皮囊完好无损,一具内质如行尸走肉。
原来她此言不假,她当真识得先师,当真不知其身死,当真不足为外人道。
二人摇相对望,临衍看不得她这幅凄惶之色你又为何凄惶?他心道,有何好凄惶?
你既有无上神力,永生不灭之体,有游戏人间的本钱也自可以不顾及世俗牵绊。
你逍遥自在,乘奔御风,你又凭什么这般凄楚?
而我又何其无辜?
临衍怔了片刻,转身就走。
越兰亭忙上前拉了他的袖子道:“此事复杂,你且听我……”
“嗯,你说。”
他淡然地看着他,目光晶亮透彻,似是要将她烙出印记。越兰亭话到嘴边,忽然愣了愣,却又觉得没甚可说。
有甚可说?他们茶余饭后的那一抹旖旎皆是实情,她那时初到人间,行事无所顾忌,这又有甚可说?
而她寻了他八百余年,将他的魂火引渡入长河,这又有甚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