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允诺抱着一把伞在巷尾蹲了一夜,第二日天刚放晴,她拖着麻了的双腿和吸尽雨水的衣衫,直奔一家典当行。
她遮了面容,将俞王府的那枚通行玉佩搁到台子上,典当师傅砸了嘴、拱了拱鼻子眯起眼来细细打量,数秒后神色一亮。
“老身冒昧问一句,姑娘这玉牌哪里得来的?”那老人探头出来,细细打量允诺落魄的模样,一时间竟不敢收着块价值不菲的令牌。
“您不必担心,这是我的,路数不歪。”允诺欠身答道,嗓子有些沙哑。
典当师傅听罢,莫名信任这个不露真相但却满身狼藉的姑娘,点点头又开始打量起来。
允诺并不讲求换个它本身的天价,急匆匆地将银两装入怀中,道过谢便换了衣装,牵了休憩好的马匹又出了城。
允诺来到城外的驻军,辗转数日才打听到白宏呈早已带了兵向边境支援,她找了一家客栈好好休整一顿,未及天明复又上路。
她将白宏呈的千叮咛万嘱咐抛之脑后,心想单凭段锲的脾性以及两人的关系,白宏呈应当不会被怎样。
大不了只远远看一眼,知道段锲没有生命危险就好。允诺这样想道。
垂髫小儿的眼神总是清澈的,他们所思所想,无非是邻家妹妹的羊角辫,或是巷尾竹车的粘牙糖。
后来的他们有了烦恼,那私塾里烟气缭绕地叫人困觉,再多的滑头仍是抵不过父亲的一顿棍棒来的利索。
少年们发觉自己双肩越发厚了起来,他们在一个上巳节的桥头遇到了一个个含笑捻春花地少女,心事油然而生。
青年人的肩膀还是担不住那些天下于家国的,他们所应当做的,不过应当是香尘落裳,一开口便是锦绣华章,一舞剑便是梨水照花。
那些背斗医箱的青衣郎中,谨慎廉洁的素面商人,衣冠高峨的士者官家,淋风血雨的霸楚君王,他们也都曾意气风发、肆意洒脱。
待到他们明白人生在世、难斯其愿,他们才是真的长大了。
就像段锲再见不得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在段匀的怂恿下放弃了原本还不费脑子的生活。他不再成日里弹琴舞文,不再修竹弄墨,硬是从两袖清风走入了滚滚逆流。
段锲本就未曾落入独坐幽篁的尘嚣间,终在人海流离的世道里放下了唯一的执念。所谓生而为人,不过身不由己,他向来心绪平淡,未曾有只字片语的不愿。
原来只是因为他没有遇到那个人。
若是现在问段锲,允诺和江山百姓,他作何选择,段锲绝对一时之间拿不出答案。
他很无私,愿以己身心远换百姓命立身安;却又自私,妄以江山如画博红颜长相厮守。
刺猬明知面前是一只狡黠的白狐,却还是收起了一身荆棘,他翻过身来,将白花花的软肚皮漏了出来。
段锲胸背满是箭羽,鲜血自光明甲下渗出,沿着银铠纵横蜿蜒的纹路缓缓爬向脚下泛了血腥气息的黑色血壤中。
他左手攥紧那柄沾满血污的长弓,感受到指间陡然减轻的重量,仿佛听到泪水砸落的声响,在周遭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显得格外凄惨悲凉。
段锲脑袋低垂,强忍住喉间血腥气息引来的不适,他甚至分不清是疲饿还是反胃,总之他渐渐将身体依靠在自己右手紧握的旌旗上,缓缓脱力。
段匀命白宏呈及其带来的增员将收尾工作完成得利索,出其不意地将罗寇制服的妥妥帖帖,其中艰辛,实非众人愿意回忆的。
段匀将戚崇安顿妥当,又自众尸首中寻觅良久,始终未寻到段锲身影,不由皱紧了眉头心下发慌。直到日暮西垂,他才寻到远处一面残破的旗帜。
旌旗蓝缕,溅染血痕,却在一层金光之下熠熠生辉,颤巍巍的四下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