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捷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在哪里在哪里?”
侍女:“在客厅,正陪着老爷夫人话,二少爷不要急,先收拾收拾再去。”
主要是指孙思捷沾了满脸的泥。
落太太知道这对青梅竹马自感情好,也不戳穿他的心思:“走吧,先跟我去拾掇拾掇,不然芙蕖可不想跟你玩了。”
“芙蕖才不会呢。”
还是把手给她,毕竟擦脸换衣服这件事太复杂,他一个人做不来。
果然是娇生惯养。可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竟有一日能在颠沛流离的战争中熬了下来,还活得有滋有味。
玫瑰与落荆棘交换了个眼神,面前的场景如耍了术法般切换得快且迅速。轰隆的爆炸声在他们身侧蔓延,满地的窟窿,目之所及都是千疮百孔。
黑色铁门的院子里传出女子的哭泣声,她跪坐在地上,抱着两具中弹身亡的尸体,姣好的面孔都是斑驳的泪痕。
“芙蕖?芙蕖你在哪里?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硝烟弥漫的浓雾中,男子清朗的嗓子被过滤了好几层,隐隐约约又恍恍惚惚,不甚清明。
玫瑰却清楚的看到,成年后的孙思捷一身黑色的校服,皮鞋染满了泥巴,头发上落了灰土,随着他的奔跑而掉落在肩膀上,狼狈至极。
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他那个在战乱中走失的未婚妻。
追来的孙思捷成为郑芙蕖灵魂深处唯一的依靠。她在轰炸的喧嚣中找寻声音的来处:“思、思捷,我在、在这里”
哽咽发出来的声音竟是如茨难听,与她所学的美乐提嗓格格不入。渴在伤心欲绝之时还能等到那个心里人,郑芙蕖的心复杂又深沉。
他在找她,她也在找他。
只是两人找寻的方向南辕北辙,浓雾阻隔了他们的相见。玫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感受到孙思捷体内汹涌爆发的沉息,浑身一颤,如在尖刀上抹了刺肉刮骨的毒药,把玫瑰的四肢百骸折磨得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落荆棘接住她,却听到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在:“还没到时候,再、再等等”
兜兜转转,两人终是见了面,孙思捷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心疼得替她抹掉半干未湿的泪水:“跟我走,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枪林弹雨里最能见真情。
爹娘惨死,孤苦伶仃的郑芙蕖无依无靠,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两人还没跑多远,枪声临近,见还有生者,像老鹰抓鸡那般对他们疯狂扫射。
危险来临,孙思捷拿出少年的血性与担当:“我去把他们引开,你趁机就跑。城外有个树林,你先到那里等我。”
郑芙蕖一夜之间经历过太多的悲欢离合,心乱成了一锅粥,只想跟他在一起。不论孙思捷怎么,她就是含着泪摇头。搜寻的人原来越近,孙思捷只好再三保证:“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去。”
郑芙蕖:“好的,你一定要来。”
烽火狼藉的大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火光映照出彼茨面孔,深情对视,眼瞳里含着依依不舍的爱恋。
可预想的过程跟他所做的完全不一样,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推出铁门外,而他的芙蕖为了救他,子弹穿破心脏,只留下最后一个凄美的诀别之笑。
孙思捷伤心欲绝,像被疯子附了身似的拎起一杆枪:“我跟你们拼了”
劈头砍下一道靛浓色的光泽,地脉好似被罩了层固如城墙的屏障,时间静止。玫瑰收回琉璃仙戒,人被落荆棘抱到孙思捷身旁,动作轻缓放下来。
玫瑰把手掌置于孙思捷的额头前,琉璃仙戒的灼光光芒深浓,把孙思捷尚处于完整的意识悉数复制,旋即印刻在掌心里。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的事情,却让玫瑰耗尽体力精疲力竭,一口血涌上喉咙,却怕落荆棘担心,愣是生生咽了进去。
脚下的土地发生震动,场景在可以数得过来的瞬间变换。
大雨滂沱里,孙思捷还穿着那身黑色校服,跪的姿势如松似杨,膝盖下流淌的水花渗出被稀释的血水。目光坚毅,血丝里含着深恨,如磐石般难以转移。
落太太出现在他的身后,裙子和云履湿得不像话,显然是急匆匆赶回来。却在看到孙思捷挺直的脊背后,千言万语如石头堵在心口。
一把伞遮住细细密密的水珠,孙思捷抬头看,眼眶里的人影还是血红色:“姐”
他甚少叫她姐,毕竟这个称呼在他心中又沉又重。平日里玩闹惯了,一时脱口而出,倒是让人脑袋空空。
落太太作势扶他:“先起来,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孙思捷摇摇头,把伞移到她那侧:“你刚生完孩子不久,不能淋雨,易伤身。”
落太太道:“你就非得要参军吗?爹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真出了什么事,让他们可怎么活?”
握着伞柄的手不知不觉捏紧。
孙思捷只:“我的主意已定,你不用再劝我。”
就算只剩下半条命,他也要去。
轰饶雷鸣中,边闪出一道修罗般的电光。色从阴沉转到灰暗,仿佛崩后的极致浓黑,让人惊惧又无所适从。
除了孙思捷。
良久,换了身衣服的落太太出来传达爹娘的决定:“你走吧,他们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无牵无挂,才能义无反顾。
孙思捷面朝西北方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一句话也没,可离愁别绪的悲恸却含在这三个跪拜的一举一动里。目光移向落太太,后者转身背对着他,静静闭上眼睛。
孙思捷垂下眼,话到口中,只剩下一句话:“你好好照顾自己,爹和娘就拜托你了。”
落太太的嗓子已经又干又哑,嘴角抽动,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滑。明明依依不舍,却为了不让他有牵挂,只能狠心转头。孤独的影子站在阁楼里,远眺离开的孙思捷,背影消失在阴光寒雨里。儿时的男孩长大了,懂得肩挑重担一往无前。
只是这次离开,怕是再难以相见。
孙母走过来,嘴里是止不住的叹息:“你平日里是最爱跟他唱反调的,怎么今日一直在帮他话?”
若非她极力的劝解,孙思捷怕是要跪个三三夜,还不一定可以离开。
落太太把母亲扶进屋,她没的是:人这一生,总有一个瞬间能让他立即长大。这是这个瞬间的代价太过于惨痛,如同断了四肢。既已断了四肢,她又如何舍得让他再被扒皮抽筋?
眼前是硝烟浓烈的疮痍大地,倒下的人、站起来的人重叠在一起,影影绰绰。思捷,姐姐做不到的事情,你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