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了最南面的聚宝门,一连问了七八个路人,都不曾听过兰溪小筑这个地方。景兰舟心道:“这回可上了彭守学的当!不过他一身青鹞派武功决计假不了,到时向翟掌门一打听便知。”当下也不以为意,准备起身往栖霞山去,刚行出两步,忽有一人迎上前来,长揖至地道:“敢问这位老爷尊姓大名,可是思过先生门下的高徒?”
景兰舟见他三十来岁,身穿皂色直裰,头戴六合巾,一副大户人家的厮役打扮,笑道:“敝姓景,却不是甚么老爷。请问尊驾是谁,如何识得在下?”那人喜道:“没认错就好。小人卢忠,奉我家少爷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还请景老爷移步敝斋一叙。”
景兰舟奇道:“你家少爷是谁?”卢忠道:“我家少爷姓沈,住在离此不远的兰溪小筑。少爷吩咐街市中如有四处打听敝处府第之人,便是景老爷驾临南京了,果真不错。”景兰舟心道:“这沈家少爷倒不是畏畏缩缩之辈,且去见一见对方到底是何等样人物。”笑道:“那便有劳卢老哥带路。”
卢忠毕恭毕敬地道:“景老爷说哪里话来,小的着实不敢当。”替他牵过青骡,领着景兰舟出了聚宝门。景兰舟奇道:“莫非你家主人住在城外?”卢忠道:“兰溪小筑乃是大报恩寺禅房外一间精舍,就在雨花台左近。”景兰舟笑道:“原来如此,彭先生怎地不说清楚?累我一番好找。”
卢忠引着他绕过山门,到了寺西南一片竹林之中,只见竹涛沥沥、枝节俊秀,日光透过竹叶缝隙一束束洒将下来,便似被染成翠玉一般;当中一道小溪蜿蜒穿梭而过,推动一架小巧精致的水轮竹车,将溪水顺着细细的竹槽浇灌到附近沃腴湿润的泥土之中,四下遍植簇簇春兰,清幽淡雅、莫可名状,竹林中掩映着一栋小小的竹屋,屋前炭炉上煮着一壶新茶。景兰舟见此景致,不禁由衷赞道:“苏东坡言‘不可居无竹’,诚然。此间景致观之沁人心脾,足见主人是难得的雅士。”
忽见竹屋中一人长笑大步而出,约莫二十多岁年纪,素袍外一袭元色氅衣,生得俊采英拔,飘飘然有神仙之姿。那人上前握住景兰舟手道:“兄台大驾光临,陋室蓬荜生辉。小弟沈泉,祖籍苏府长洲,近年来因营商寓居应天,只是颇嫌城中嘈杂,因见此处还算清静,便在这竹林筑了间别院,兄台看可还瞧得过眼么?”景兰舟笑道:“在下若得寓所如此,就连皇帝也不要做了,沈兄真乃有福之人。”
沈泉笑道:“前日在凤阳同兄台邂逅的彭先生乃是小弟手下甚为倚重的门客,归来极力向小弟称述阁下丰采,小弟便让卢总管在城中专候兄台前来。兄台以弱冠之年尽得顾老前辈真传,他日作为不可限量。敢问尊姓台甫?”景兰舟道:“不才姓景,贱字兰舟。”沈泉抚掌大笑道:“寒舍名为兰溪,兄台唤作兰舟,可不是注定的缘分么!可惜此间未备好酒,权且先奉上两杯清茗,待小弟晚间另行设宴款待兄台。”
景兰舟笑道:“此等超然逸俗之境,本就宜茶不宜酒。何况此茶乃极品敬亭绿雪,配此修竹幽兰,实令人心旷神怡,忘却俗世万千烦恼。”沈泉笑道:“妙极,景兄果是识货之人。”二人携手入内对席而坐,卢忠拴好青骡,摆出茶具沏上香茶,侍立一旁。
沈泉先端起杯子细啜一小口,道:“彭先生已将凤阳之事告知在下,小弟深为景兄丰姿气宇所折服,惟恐兄台或有先入之见,认定沈某是奸恶小人,故而有心要结识思过先生高徒。此番相请惠临畅谈,以慰平生,万望兄台勿生他疑。”景兰舟缓缓道:“善恶之分不在于心而视乎行,恶人固能行善,善者也未必不会作恶。彭守学欲图串通反王罢黜朝廷忠臣,此中是非曲直,昭昭自有公论,沈兄只怕未必能够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