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将满腹牢骚一股脑发泄出来。老覃公算是明白了几分:原来慕氏并非趁机兴风作浪,而是近些年一直动静不小,将竺国闹的满城风雨,还隐有勾结他国的嫌疑。各世家忌惮愤恨也不是一两天,兴许是借着慕氏来到沽城的机会狠狠报复一把。
这慕氏也确实厉害,军中人不但不敢杀他,还不敢当着他的面发牢骚。但就这么被囚禁着,也不是办法。
老覃公低声唤道:“差使?在吗?”
“嗯。”净念现出身形,坐在他旁边低语:“放心,他们不会动你。而且你兴许很快就能出去了。”
“差使找到仙师了?”
净念有些摸不着头脑:“找他干什么。我找的尹姑娘。”随即又笑道:“怎么,明公心里离不开慕仙师啊?”
老覃公笑着和稀泥:“只是觉得他办事牢靠些。当然,尹姑娘乃名门之后,找她办事也是十分妥帖的。”
这时,头顶天窗又开了。只不过这次换了一个人,只听他十分客气地沉声说道:“慕公子,得罪了。只是十分不凑巧,公子来沽城不是时候。只能委屈公子在这里静待,征战结束后,公子便能回家了。此处非常安全,公子放心。”
净念听出此人正是在地下堡垒中和女子说话的,在暗处对老覃公使了个眼色,老覃公会意,抬头问道:“我慕氏并没有插手征战的意图,也并没有妨碍其他世家,军爷此举不怕惹得慕氏不满么?”
“慕公子伶牙俐齿本将佩服。”那人慢条斯理地说着,“是否会惹慕氏不满,就不劳公子操心了。再说,慕氏若真能一手遮天,公子遇刺,怎么到现在也没人来救?我劝公子最好老实呆着,别再让别家仙门盯上了。”说罢,那人将天窗合上。室内又恢复一片昏暗。
“……”
老覃公与净念对视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里看到一闪即逝的了然。
这似乎验证了净念的猜想——若单是为整他,慕怀笙绝不会冒险将慕氏少主和尹氏千金托付给自己,除非已到万不得已的情况。聪慧如他,早就察觉沽城险恶非常。
“看来慕氏在沽城似乎十分被动啊。”老覃公感慨道,“仙师也只能信任差使你了。”
净念思索片刻,轻轻点了一下头,却又顿在半空。
尽管推测顺理成章,但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明公,我再看看你的背。”
沽城似一个随时引爆的□□库,空气里似乎弥漫着硝烟味。竺国大军集结在城外三十里的玉蟾岭,蓄势待发。覃国军队不甘示弱,将沽城制成一个坚固异常的铁筒。城中仅留下一部分不可或缺的店面照常经营,以维持军队的需要。半个月前,沽城中梨园妓馆偷偷遣送一批人出了城门,进入玉蟾岭腹地的竺国军营。
将官们大都是世族大家之后,还或多或少保留着一些名门望族的习气,有时操练太晚,为解乏偷偷喝酒听曲也是正常。几个伶官轮番唱下来,大家心中有了评判。
眼前这名丰盈娇小、唇红齿白的女子一身戏里戎装,英姿飒爽,眼波流转、熠熠生辉。她唱的是宿郡古国赞颂“断发军”的《从军记》,讲述了宿郡女子于国难之际自发削发组成军队“断发从戎”,勇敢上战场搏杀敌军之英勇事迹,后人称赞其为“断发军”。这名女子也不是凡俗之辈,声音高亢圆润,身段飘逸灵动,举手投足间英气尽显,似有壮志不输男儿。
这名女子名叫乔小羽,不到两天便在军中小有名气了,大家暗地里称她为小羽仙。此时正值深夜,乔羽唱完戏自将军帐中退出,迎面撞上了一个醉醺醺前来搭讪的将官。
“羽仙子……咱,咱可想你了……”将官晃着身体,像一堵高墙堵住她的去路,眯着眼睛说道。
乔小羽抬头一看,此人是掌管军马的校尉官,姓张,据说家里很有背景。她露出一抹笑:“军爷,这边说话不方便,不如去奴家那里,奴家还有一坛美酒未开……”
她话未说完,便被将官一把揽到怀里,凑到她耳边喷着酒气:“好,全听……仙姑的。”
乔小羽半推半就地窝在他怀中,小心地避开巡逻的士兵,来到角落自己所住营帐。刚到帐前,只听内里传出低吟娇喘,甚至夹杂男子发出的惊喘。
她掀起门帘,架着校尉目不斜视地走过满地污秽狼藉的画面,来到角落一个箱子前,从里头取出一白陶壶和两酒盅。玉酿倾泻,香气四溢。
张校尉在她的脖颈处啃咬个不停,她也不恼,将发间玉钗拔下,沾了酒盅里一点幽香醉人的液体,送入对方张开的唇齿间,带着十足的魅惑低吟:“妾身得好好罚军爷,怎能如此着急……”
后半夜,乌云遮月,白霜浮现。
净念理好老覃公的衣服,坐在他身边,语气不善道:“我们想的太简单了。”
“怎么了?”老覃公不解。
净念缓缓开口:“咱们目前已知的,一个是慕辰衣的魂魄已经被啃噬的所剩无几,另一个是他背后的伤口。且种种迹象表明,幕后黑手是想针对慕氏的一些世家。”
“是。”老覃公点头,“他们用一种阴诡手法,很可能想用这种手法杀害更多人。”
“但是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动机。”净念目光灼灼,一字一字说道:“如果他们仅仅是想要慕辰衣死去,为什么留下那么多恐怖伤口后,还啃噬他的魂魄?”
“怕他死的不彻底?或者,与他有深仇大恨?”老覃公想了想。
净念摇摇头说:“需得仔细想伤口和噬魂两件事。伤口和噬魂,前者可以理解为打斗时的痕迹,后者则是邪祟的本性了。而邪祟与凶煞不同,邪祟受伤不会流血,只会如尘埃消散。我先前看着客栈中留下的青黑色血迹,再加上慕辰衣魂魄尽损,以为是凶煞所留,所以更倾向于是净离所为。”
“但方才我才发现,这些伤没有一处是致命伤,而且深浅程度近乎相同。若是凶煞,断不可能会如此礼貌。”
“或许……为了让他因失血过多而死?”老覃公问。
净念盯着他说:“如果你行刺的人背景与实力都十分强劲,你是愿意一刀毙命,还是多砍几个伤让他慢慢流血?”
“所以,慕辰衣的死只可能由于魂魄被蚕食。”老覃公斩钉截铁道,“杀害他的是邪祟?”
“可是,邪祟出没,方圆百里无能幸免。只冲慕辰衣和店里伙计而来,就十分蹊跷了……”净念叹了口气,“只能有一个解释——邪祟被控制了。”
“控制……邪祟?”老覃公像是听到什么格外恐怖的事情,狠狠打了一个激灵。他脑海深处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忽然闪电一般一瞬即逝,让他浑身一紧。
净念蹙眉看着他,压低了声音:“并且,邪祟噬魂后,还有一种东西来过。慕辰衣背后的伤口,就是那些东西导致的。”
“为什么?”
“邪祟的目的是噬魂,只要慕辰衣失去反抗能力,它们就开始蚕食。但是他背后的伤口数目多且深浅差不多,不像是争斗时留下的。倒像是……死后,留下的。”
老覃公被净念吓了一跳。
“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弄出这么多伤口?”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净念叹了口气,“但就目前情况看,一定有人暗中饲养邪祟。可能是净离,也可能是仙门。”净念想了想,又说:“在我看来,是净离的可能性不大,他需要隐藏自己,得罪慕氏于他不利。”
“常言道大隐隐于市。差使,与仙门联合会不会更能助他不被发现?”
听完这话,净念忽然眼前一亮。
仿佛一潭平静湖水中,隐隐有鱼儿冒出了头。
他缓缓转头与老覃公对视,一字一字说:
“你说的没错。凶手能控制邪祟,又另有目的。净离又擅养凶煞,若与仙门联手,帮助仙门暗杀慕辰衣,再达到些其他的目的……也不是不可能。”正说着,他面色越发凝重,“看来沽城变故将至,咱们必须得抓紧时间。”
老覃公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差使,这些人绑我时应该不知道我是慕氏子弟。他们为何要将我囚禁?”
净念这才想起来枯井下的女子一番话,不自觉干咳一声:“简单来说,有人觊觎你的,不,慕公子的美色,欲据为己有。又发现你仙门子弟的身份,就改为囚禁了……不知竺国哪个位高权重者有此癖好。”
老覃公大怒:“竺军觊觎我国土百年,如今光天化日下强抢我国民,其心可诛!此战若不能免,我必亲取了竺军元帅的狗头,再扰得竺国昏君不得安生!”
“慕辰衣不是覃国人。”
“他们要劫的却是我覃国人!”
净念摇头:“何必说给我听?你明知我会阻你。”
“我知你定会阻我。”老覃公冷声道,“你说过,鬼魂不得干涉世事。但家国于我意义非凡,我既看到宵小之辈在其中撒野,就不能不管。”
“你会因此而囚于炼狱,永不轮回,直至魂飞魄散。”
“又有何妨?”老覃公竟展颜一笑,“覃国儿郎从不屈膝。若换得江山不受侵、国民不受欺,我愿坠入炼狱,永不轮回。”
净念歪头看着他,笑了:“明公没有别的方法?”